导演易立明与编剧过士行对谈,从两人合作聊到当今中国戏剧的困境
现在很多剧本总是会夸大和僵化人物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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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剧场二楼,闪光灯下的过士行和易立明显得有些拘谨。虽然作为戏剧界的前辈,甚至被不少晚辈称作“大师”的二位没少接受过采访和拍摄,但毕竟导演不似演员,能迅速适应镜头。也就短短两分钟,两位在彼此的悄悄交谈中迅速放松下来,这是一对老友给予对方的信任带来的安全感。
易立明和过士行因早年间分别以舞美设计、编剧的身份,与林兆华合作《鸟人》《棋人》等多部经典作品而成为好友。几十年后,两位纷纷转型做导演并在短短几年间创作出不少佳作。过士行20年前写的电影剧本《帝国专列》被易立明“一眼相中”,并于2015年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该剧讲述的是光绪二十九年,慈禧太后力排众议,携光绪帝乘火车回东北祭祖。远渡重洋、语言不通的英国火车司机约翰·坎贝尔在翻译和龄公主的左右逢源下,与清廷发生了一段妙趣横生又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易立明大胆进行空间试验,用莎士比亚剧的排法将一个原本大剧场规格的剧本放在小舞台上,并起用男旦饰演慈禧,把原本一个相对晦涩的剧本“轻盈”呈现。
今年5月5日、6日在北京中间剧场复演的《帝国专列》将二位近期的行程捆绑在一起,并将延续到南京、上海等地。借此机会,新京报将只私下电话里聊戏的两位导演拉到台前进行一场公众情境下的“老友谈”,他们从这部作品出发,聊到当下文本困境、戏剧审美甚至演员的表演误区,这场对话是他们对中国戏剧的一点思考和担忧。
合作/《帝国专列》
导演难得遇到好剧本 写这个戏研究了蒸汽机
易立明:《帝国专列》这个剧本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去发挥戏剧想象力。它像一部公路电影,随着列车的行进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如何在舞台空间里实现这些情境?这一点对我来说很有诱惑力,也很有挑战。
过士行:你现在的处理方式挺厉害。我最初是按电影剧本的方式写的这个作品,所以设想的都是比较大的场景。那么大的场景又如何在舞台上实现?最后你不仅用了小剧场,而且在小剧场的舞台上又搭了一个台,浓缩到一个更小的空间,几十场戏如何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展开?这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甚至连上下场都会是个问题。但正式演出的时候,我发现其实舞台感觉并不小,二道幕的使用巧妙地解决了很多问题。出乎我意料的是舞台上你没有使用真的火车形象,你的歌剧《俄狄浦斯王》舞台上的那列大火车,我一开始还想可以放到这个戏里来。
易立明:因为《帝国专列》并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品,我认为作品本质是在讲一种困境。我也想通过这个戏来探索“戏剧的假定性”,如果完全依靠戏剧的手段,有没有可能把作品搬上舞台。这样的方式需要文本语言生动有趣且有空间,正好你的这个剧本能够满足。
过士行: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下了很多功夫。我研究了蒸汽机的构造、运作原理和发展脉络。我还研读了中国铁路发展史,考证中国铁路上各大车站和线路。虽然《帝国专列》剧本完成已经很多年,但开始进入排练的时候,我也没有做很多改动。
易立明:在排演这个作品的时候,我对剧本中的两条线索进行了删减。导演难得遇到好剧本。我们导演就像是面点师,只有提供小麦原料的人特别懂麦子种植,原料才新鲜,面点师才有可能做出好吃的面包。
思考/剧本困境
好的剧作家是人类的神经末梢 通过作品去警醒前方的危机
过士行:我一直认为我们存在一种剧本困境,这也是剧作家的困境,时代的困境。现在人们消耗很多物质,接收很多信息。在这个高速消费的社会,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开始变得扁平。写作看似是一个技巧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生活态度问题。剧作家需要感受生活,对人类所面临的困境应该要比普通人更敏感,但现在我看到的很多作品中都缺乏这种敏感度,所以也缺乏力量。
易立明: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我曾提出过“文学剧场”的概念,来探讨戏剧文学跟文学之间的区别。编剧需要更多的审美,因为戏剧文学不局限在个人阅读的范畴,最终是要以舞台作品形式呈现出来。戏剧作品也应该更尖锐地反映时代的问题,剧作家实际上是一个预言家,他应该通过作品去警醒前方的危机,而不是简单地讽刺当下已有的问题。
过士行:说得很对,好的剧作家是人类的神经末梢,在普通人有所感触之前,他就已经有感觉了。但通常这样的人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们和当下的价值观格格不入,太超前。历史上冲在前面报信的人都是要被斩首的,即便如此,也必须得有人报啊。(笑)
易立明:当下社会大多数人是鸵鸟精神还是掩耳盗铃?经济如此高速发展,却还是存在巨大的空洞虚无,所以焦虑的人非常多。也许是突然从半农业时代一下跨到科幻时代所造成的不适应?
过士行:确实如此,科幻时代的概念很有意思。比如你们(对记者说)现在写稿,是不是也流行大数据算法?算法会告诉你什么样的文章和标题更受欢迎。也许以后都是机器人写稿了,他们除了不能模仿你的语言特色,其他方面都会比你好。这挺可怕的,人类的价值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就是目前艺术家需要去探索的一个最大的问题,人类向何处去?我们不一定能马上写出这类警醒的好作品,但作为创作者,至少得去想这个事。
易立明:对,好的文本应该是基于当下的生活,从而提出更广阔的思考。
过士行:其实当代剧本的弱点在各门类艺术创作中都是共通的,我们不够重视对人的研究。现在很多文学作品都是写事件、写问题,根本就没有做到深入问题、事件里,从而去研究这个人的内心感受。
易立明:没错,所以《静静的顿河》对我触动非常大,这个作品把一个人写得很透。我认为这是一个创作视角的问题,我们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去研究,而总是把自我放到一个道德角度去看“一群人”,这样做不出好戏。
过士行:嗯,只有把人研究透,作品才能生动。现在很多剧本台词写得不像人说的话,事件设置也不像人办的事,我们总是会夸大和僵化人物角色。这其实很危险,因为作品中任何一丝的假,都瞒不过观众。
疑问/舞台技术
全国剧院的舞台连插头的标准都不能统一
易立明:戏剧之所以有生命力,除了洞察力外,还应该具备观赏性。一部好戏一定会让观众有在过星期六的愉悦感。即便他是在看悲剧,也能得到净化升华。所以舞台的技术呈现,除剧本本身提供的思想内涵外,语言审美、舞台技术等方面应该怎么做?目前我觉得有退化的趋势。
过士行:在舞台技术运用方面,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导演。
易立明:但我也有疑问。比如我一直很费解全国新建了那么多的歌剧院,却几乎全按照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歌剧院模式设计。例如统一镜框式舞台的格局,难道我们没人想过要去突破空间吗?我想创作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戏剧,就好像我热情地想做中餐,却给了我一个做意大利菜的厨房。
过士行:(笑)设计师设计的时候肯定没听过各个流派的导演意见,肯定不知道会有导演说“你这过时了”。
易立明:我们这个社会确实给文艺创作者提供了极大的物质便利,但总感觉有点浪费。比如我观察到全国剧院的舞台,连个电源插头的标准都不能统一。某次演出时就遇到一个欧标的舞台插头,我反问道中国有自己的产品3C标准为什么不按着去做?结果回复是“我们请的是英国设计师”。任何国家的设计师在中国设计剧场都应该参照中国的产品标准,这真是太奇怪了!当然这跟艺术创作没什么关系,但我们的审美问题其实也跟这类技术问题一样,蛮极端的。
过士行:哈哈……
易立明:我有在思考什么样才算好的审美?其实就类比成美食就很清晰了。首先食材得有营养,你吃了会变得强壮。其次色彩好看多样,还得具备分寸感,比如牛排的熟度分级。最后品类得丰富,人都喜欢新鲜感。如果吃腻了上海菜咱还可以换换意大利餐、湘菜。当然审美的标准都随着时代在变化,这其中也包括戏剧审美。
困惑/舞台表演
演员对人研究不够 中文语言的特点也要研究
易立明:我们在表演上做了很多探索,但中国式表演仍是模糊的概念。所以会遇到有观众说我们的表演很像外国人,拿腔拿调,表演不能落地。
过士行:如果从技术层面去分析,这是很多原因造成的。但我觉得最大的一个原因在于演员对人研究不够,包括自我研究。人学在咱们这是一个弱项。艺术最终目的是让人放下枷锁,解放自己,寻找自由,而不是束缚。但相反我们现在很多人从事艺术的目的都不是这个方向,或者为谋生,或为追求出人头地,自身就先给自己加上了枷锁。
易立明:你分析的是演员的内在素质,其实我们还得强调另一个问题——艺术的“环境标准”。比如我们有没有认真研究过中文语言的特点?西方语言呈旋律样线条状,具有音乐性。而中文是单音节字,这之间的区别是需要研究的。
过士行:中文在面对众人说话时是咏叹调式的,西方语言是倾诉式的,对吧?
易立明:这个课题我还在研究,做歌剧时我发现意大利语唱歌剧就没那么累,听着也不累,这是因为民族语言不一样。那么属于中国的剧场表演应该是什么样的?比如湖广会馆,那类声音处理就很好。
过士行:我觉得舞台表演还有一个问题,动不动就嗓门儿大。不过平常大家下馆子吃饭,大嗓门儿就挺多。私下里都这么喊,上舞台可不更要吼。
易立明:没错,其实能打动对方的表达应该是悄悄话式的,因为内心的交流才更容易抵达人心。
【互相评价】
Q:觉得对方是什么样的创作者?
易立明:他是一个很时尚的编剧。他的人物语言、表达核心和视角都非常具有时代感。作为导演,他排的戏很质朴,有生命力且深刻。因为他就是那个很懂麦子的人,所以做出的面包也不会差。比如他前阵子导的《婚姻情境》,我觉得不错,作家戏剧是我们的一个空白。
过士行:他是一个技术型的、科技型的导演。他的创造力比较强,能在舞台上创造出很多想不到的东西。他特别不怕“多”“大”,这是歌剧导演的素养。假如他把《拯救大兵瑞恩》搬上舞台,肯定很有意思。这也是源于他对于现代艺术的灵敏嗅觉。比如歌剧《俄狄浦斯王》,我们一想到古希腊,就会觉得很神圣——穿着希腊式的袍子、戴面具、仪式感的歌队。但他就不这么做,在舞台上做了一个带着煤车的火车头,脸上都是煤灰的矿工歌队站在火车头。他的舞台调度、时空处理都很有一套。
【关键词】
创作激情
过士行:我有个观点,一个剧作家50岁后创作激情会减退。因为当剧作家经历得多了,看待很多事就不再有新鲜感了,也就不敏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创作中止,只是产量减少。那个时候剧作家创作一个作品会需要很多年准备,当真正遇到有灵感的主题才会开始动笔,酣畅地写下来。
易立明:我目前还没有感觉到创作激情减退。我在2009年改行做导演,发现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也很复杂。做戏是我本能的需要,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做戏,甚至有很多戏都不商演,就请朋友来看看。目前我的戏剧创作激情还很饱满。
生活情趣
易立明:我很惭愧生活里不像过爷有那么多兴趣爱好,所以我们打电话也多半都是在聊戏。之前过爷送过我一棵盆栽,我给养死了。养鸟、养鱼、蛐蛐,玩篆刻……都需要爱心和坚持,我对这些其实不熟。每次给过爷打电话倒是心情好,因为能从听筒那边听到鸟、蛐蛐的叫声,好像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的勃勃生机。
过士行:我喜欢和他聊电器,因为我是真不懂,但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研究。我有次想装个小吊灯,就叫他来,他带着个电钻咣咣5分钟就给弄好了。后来朋友听说了这事就说我,“这种电工就能解决的活你别老叫易老师,他一小时多贵你知道吗?”(笑)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田偲妮 实习生 刘姝君肖像摄影/新京报记者 朱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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