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3:书评周刊·主题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3:书评周刊·主题

反抗与放弃 变老意味着什么?

2018年05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变老的哲学:
反抗与放弃》
作者:(奥地利)让·埃默里
译者:杨小刚
版本:三辉图书/鹭江出版社
2018年4月

  让·埃默里(Jean Améry,1912-1978)原名汉斯·梅耶(Hanns Mayer),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1943年,埃默里因散发反纳粹读物而遭逮捕,被押往奥斯维辛集中营。苏联军队进驻波兰后,他先后被转移到布痕瓦尔德和贝尔森集中营关押,直至1945年才被释放。战后在瑞士多家德语报社做记者。1966年出版了书写奥斯维辛经历的文集《罪与罚的彼岸:一个被施暴者的克难尝试》,并因此广为人知。后又出版数本著作,包括哲学论著《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等。1978年,埃默里自杀身亡。

  人人都会变老,也终有一死。然而,在这两件事真正降临之前,我们永远只是旁观者。在现代社会,变老无异于一项禁忌,常和衰弱、无力、低能、低效的刻板印象相勾连。化妆品的广告语、保健药品的宣传海报都喜欢打着“抗衰老”的旗号;工作招聘信息或征婚广告列出的众多条件里,年龄限制永远是最抢眼的一条。想变年轻的人很多,却没人想变老。

  衰老和死亡的体验如此独特——身强力壮之人难以描摹它们,大限到来之日,永久的离去又将所有秘密裹挟带走;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诗歌、哲学,都力求以更细腻的方式逼近真相,然而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艺术家和哲学家必须找寻最精准的公共词语,而作为“最本己”之事的死,却不可避免地在这一过程中丧失其独特性。就像表述疼痛会踏入语言的界限,语言在衰老和死亡面前也失效了。

  让·埃默里,这位亲身经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奥地利作家、哲学家在《变老的哲学》中这样诠释:变老是纯粹内时间意识中的绵延,是人变成一束时间,在向内的凝缩中,感受到世界对自我的压迫。

  

  变老的人潜入时间中去

  “在身体和灵魂中拥有时间”

  “过了年我们再见。”一句稀松平常的告别,在老人那里也会尤其谨慎。伴随衰老慢慢侵蚀身体的活力,他们开始不那么确信即将到来的事。对于年轻人而言,世界在眼前铺展,时间不妨用于挥霍,他们拥有的是一个无限未知、大展拳脚的广阔空间;而对老年人而言,时间逐渐沉入他们的体内、思绪、灵魂:“老年人的生命在身后,这个不再能实在地被经历的生命,除了堆积的、被经历过的、被度过的时间之外一无所是。”

  老者身负过往的时间,当这时间与记忆相遇,便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那些单调无聊的时间虽在亲自度过时无比漫长,却在老者的记忆中慢慢萎缩成一潭死水,甚至一个不可见的点;欢快的时间如此短暂,却足以回味一生,因而尤显丰富悠长。过去的时间始终在那里,当下和未来却不停被吞噬,只有变老的人才能够理解——“不再有那么多事情降临在他身上”的含义。

  如果说年轻是将身体抛入世界和空间,那么变老的人则意味着“在身体和人们可以称为灵魂的东西中拥有时间”。他越来越确认,时间不可回溯,不能逆转,无法重来,除了与其缠斗,别无他法,直到死亡将他从空间中彻底移除。

  死亡是一个人的时间终点,我们畏惧谈论它,是因为它将抹除我们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摧毁我们对时间倒转的渴望,“死亡消除了每一种未来的意义”,用埃默里的话说,死亡就是一个人的“反世界”,是“对自身的否定”。因为“我的死亡”是一个伪命题:我在,死亡不在;死亡在,我就不在。弗洛伊德说:“在潜意识里我们每个人都确信自己不死。”人人都怀抱侥幸:别人才会老和死,而我一切安好。变老的人体验过生理上的病痛、体力衰退、记忆减退,但只要还有一口呼吸,就还在反抗着死亡,直到死亡迫使他最终妥协,这份妥协是“麻木的妥协”,他必须在害怕与信任、反抗与放弃、拒绝与接受之间保持平衡。

  世人常用“安息”来表达对亡者的悼念,因为人活着就是与无意义抗争,一生艰难,死了倒可以平息。生者无法理解衰老的尽头——死,所以用一种更能接受的温和口吻去描述它,为的就是继续好好活下去。

  变成自己的陌生人

  “他理解的世界已不存在”

  镜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眼皮松垮,眼角下垂,满头银发,即便不笑,皱纹也依然清晰。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站在镜前的人陷入自我怀疑,内心涌起爱恨交织的情绪。穿过岁月而来的年轻自我,就这样与镜中的老者猝不及防地重逢,结果却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年轻时,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外表,因为周围人尚能毫无不悦地注视它,无视它,忘记它;他也未曾在意过自己轻快的双腿或健康贪食的胃。而当岁月洗刷过这一切,他的外表、双腿、胃完全属于他了,“那陌生的,因为已经从世界中逐出而不再朝向世界的面孔完全成了他的,是自我陌异和自我成就的交合”。变老和他的身体之间建立起熟悉又陌生的微妙关系,身体的能量越来越少,质量却与日俱增。他逐渐习惯了和疼痛、疾病、疲劳为伍。沉重的呼吸、疼痛的双腿、虚弱的胃,身体成了他的牢笼,他“最后的避难所”。世界不再向他敞开怀抱,反而与他为敌。爬山时的坡度,游泳时的水温,山谷间的飞虫,都使他暴躁,原本赏心悦目的风景成了他“人格的背反”,处处与他作对。

  除身体衰老外,文化衰老也降临在他头上。他开始不那么理解这世界了,对那些媒体宣扬的时尚、年轻人口中的流行语产生了“迟钝的反感”,日日迷失在“新词组和新句组的茂密丛林里”。他年轻时习得的语言符号系统逐渐失效,而恰恰是那个符号系统,曾被他用于描述世界,理解和掌握社会潮流、艺术观点、意识形态、习俗规范,支撑他走到今天,并内化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

  世事变幻,这个符号系统被时代抛弃、更新换代了。“对变老的人而言格外困难的是:在一个虽然在他们眼前产生,却越来越不由他掌握的时代里去理解符号。” 他站在了过去自我的对立面,成了世界的“陌生人和怪物”。于是他每天都要学习新的符号系统,试着去了解那些新词。但新符号往往只有被频繁使用时才是有效的,“只有通过创造新符号才能掌握新符号”。他被一个与过去矛盾的自我困住了,“他不再理解世界,他理解的世界已不存在。他被逼迫着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这种逼迫就和过去的牢笼一样不放他走”。

  承受他人的目光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的气息,现有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下的生产和物质扩张需求,使得年轻和活力成为资本,在不同场合被反复强化。除开篇提及的生理年龄外,社会年龄也被纳入一个人的价值考量标准。

  在某个年龄节点,“他自己仍旧相信为他保存的可能性,社会却不再将这些可能性融入它为他塑造的图像中去”。一个人做某件事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社会尚且如此承认”,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想在全新的领域从零开始,几乎不被认可;一个公务员直到退休还是科员,可能会遭人嘲讽。社会给我们每个人设定了一个社会年龄,“当这个年龄达到一定高度,我们完成了什么,没完成什么就会被编进一个资产负债表”。

  那么如何才能有尊严、不抱怨地变老呢?埃默里在书中提供了两种办法。一种是“和年轻人一起保持年轻”;一种是“从时间中抽身而出”,不靠追逐时间来肯定自己,也不因他人的评判否定自己,“不用青年的面具或者谎言重重的老年伊甸园欺骗自己”。他让否定成了自己的事情,并起身对抗,投身于无法完成的事业。“这是他的机会,也许也是他在尊严中真正老去的唯一可能”。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埃默里在全书的末尾引用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把反抗和放弃的权利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不要温和地走进为变老之人架设的任何陷阱之中。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

  他们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英)狄兰·托马斯(巫宁坤 译)

  撰文/新京报记者 张畅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