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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钧 雷声中他依然选择蝉鸣

2018年05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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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钧(1949-2013),笔名也斯,香港著名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学者。多次获得“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2012年香港书展“年度作家”,被誉为“香港文学形塑人”。
《雷声与蝉鸣》
作者:梁秉钧
版本:青马文化·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8年2月
梁秉钧第一本诗集,收录其16至28岁作品,清丽睿智。

  编者按:也许不少大陆读者对“梁秉钧”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悉,听过“也斯”的也算不上很多,但在香港文化界,他确是一位至关重要的人。通过写诗、小说、文化评论,梁秉钧找到了香港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与大陆和台湾的不同。也正因此,他被称为“香港文学形塑人”。1978年,他的第一本诗集《雷声与蝉鸣》在香港出版,40年后,简体版终于出版,我们借此回溯往昔,看看这“本土声音”是如何发出第一声的。

  身份自觉 树立香港本土文学的“合法性”

  这不是梁秉钧(也斯)的诗第一次以简体字出版,1995年,香港回归前夕,一本梁秉钧诗选《浮藻》曾几乎不为人知地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付梓。我碰巧在珠海看到,颇为惊讶——里面的诗有着当时中国第三代诗歌明显缺乏的理性、思辨与身份自觉。直到后来我认识了梁秉钧先生,获赠1978年版本的《雷声与蝉鸣》,发现这三者的源头所在,而且因为是源头,《雷声与蝉鸣》具有更多的活力与可能性,这正是诗的魅力。

  2010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西西的《我城》,我当时曾评说:通过简体字阅读《我城》反而更觉其童心。《我城》和《雷声与蝉鸣》可谓香港当代文学的宣言式作品,分别在小说与诗两方面树立起香港本土文学的“合法性”——也即是使用香港当代的语言去书写香港当代的世俗生活,而不是“南来作家”的遗民式异域思乡写作,也不是一味奉台湾现代派作家为标杆的“离现实”、雅化的写作。

  因此在2018年通过简体字重读《雷声与蝉鸣》,又有着读《我城》不一样的微妙意味。《雷声与蝉鸣》在1978年的香港诗坛横空出世,最与众不同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使它颖异的,是它的口语化、在日常生活的琐碎表面游走的自由感、还有对抒情的回避。前两者直接与其同时代的美国后垮掉派和纽约派这两个难以笼统归入后现代文学的诗风相应和,对个人强烈感情的回避则远肇于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但一直在中国现代诗中罕见。

  这样说也许会引起香港本土文化捍卫者的不悦,虽然我和梁秉钧先生都坚决拥护繁体字之美,但阅读简体版《雷声与蝉鸣》,让我意外地感觉到简体字的疏朗及平民感非常符合梁秉钧早期诗的美学,尤其是集中“最本土”的一辑“香港”。“香港”一辑诗现在成为香港文学教学的范本,其原因除了表面上这是一种“地志书写”,实际上它反对在诗中对历史、文化旅游意义上的地标的树立,只返归于平凡的地本身,毋宁说它因此触及了香港本质的魅力: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事物都是“接地气”的,抵抗着旅游局把它标本化的歪曲。

  换句话说,梁秉钧写出了较民主的诗——相对于现代主义的精英式甚至贵族式书写(抒情主体高蹈于世俗之上),这种诗歌的远祖是惠特曼,然后由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推到日常物身上。

  且看一段对梁秉钧的精彩论述:“如果说梁诗中的物件是平凡无奇的,那这些物件在消耗过程中却起了一种民主作用。在这些物件形成的共同空间里,就是最平凡的东西,也会就其本身条件而被欣赏并且予人意想不到的喜悦。这个空间里呈现的物件丰足,并不代表奢侈、挥霍,或被动式的消费,而是代表了适应环境、创造空间和接受他人。许多时梁以对话形式写作,不论是主体与客体、主体与主体,或客体与客体之间的对话。他的诗是人们可以无须暴力和创伤地进入的通道,也是一种新的价值制造过程。”——出自周蕾《写在家国之外》。

  “这个空间里呈现的物件丰足,并不代表奢侈、挥霍,或被动式的消费,而是代表了适应环境、创造空间和接受他人。”——这似乎在洞见香港本身的价值,而这一价值,是为梁秉钧的诗首先发现。从《雷声与蝉鸣》到《形象香港》到《东西》,甚至到最后的《普鲁旺斯的汉诗》,梁秉钧都在尝试铺陈这一价值的方方面面,乃动用许多食物、衣物、景物、酬唱来生发,这在我关于他的悼文《香港文学的矿苗:纪念诗人也斯》(刊于纽约时报中文网)已经论及,此处不展开了。

  实验性质 但始终是说人话的诗

  《雷声与蝉鸣》与其后期诗相比,仍然有许多青年的锐气。且看简体与1978年繁体初版唯一不同,是前者增加了放在全书第一首的《树之枪支》,写于1964年,诗人15岁时。这首诗是我在一本诗选看到,于是在2009年和梁秉钧先生的一次对谈中向他再度提及,他笑说自己已经忘记写过这么尖锐的一首少作并向我索要了影本。如今重看,虽然带有痖弦的影响,仍为我最喜欢的一首:

  这是佩枪的白杨

  这是佩枪的基督

  声响在冷风与热风之间

  而鼹鼠的愤怒却不知放在哪里

  ……

  就这样子的愤怒下去吧

  不管施栖佛斯的大石头

  不管存在和不存在

  就这样子的愤怒下去

  所谓“少年心事当拿云”,那时的梁秉钧是一往无前,准备要为香港文学开一个新天地的。“突发性演出”那一辑展现了更丰富的实验性质,荒诞派戏剧、残酷戏剧、法国新小说、零度叙事等都灵活地转换成诗歌元素,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的香港。直到二十年后,内地的非非主义诗人才有类似的“冷风景”式写作。

  但无论如何实验,梁秉钧的诗始终是说人话的诗,正如他在晚年作品《砌石塔》里再次宣示的“语言总是把事情混淆/诗就该是无言?/该珍惜/不乱砌成无聊的玩意”。叙事、剧场诗的实验与平实口语之间形成的平衡,造就了梁秉钧所独步的城市诗——中国长久以来缺乏真正意义的城市文学,尤其在上个世纪下半叶,只有香港作家写作真正的城市文学,梁秉钧是其中最自觉的佼佼者。试看《某打字小姐》不是提前四十年的城市民谣吗?比之内地民谣歌手胡吗个的《赵小姐》、宋冬野的《董小姐》如何?

  在“香港”这一辑里,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梁秉钧的诗已经很成熟,善于调度极其细微的判断暗示,维持克制的情绪。如写殖民地之无根的《华尔登酒店》,刺而不怨;又如写死亡的《五月廿八日在柴湾坟场》、写理想之没落的《新浦岗的雨天》,哀而不伤。但无论多克制,象征(兴)还是呼之欲出,一如《雷声与蝉鸣》的标题已经是态度:面对城市、时代的动荡不表露好恶,但已经有了选择,他说:“雷声使人醒来……蝉鸣仍是不绝的坚持”。但对于习惯雷声、剑拔弩张的内地诗歌来说,这样的诗未免太温柔敦厚、太“保守”了,我们可以尝试辨别这种分野当中蕴含的意义。

  在晚年编订的《梁秉钧五十年诗选》(台湾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中,《雷声与蝉鸣》一诗被列入“颂诗”一辑的开篇,关于颂诗,梁秉钧说过:“颂是对当世素质的肯定,以及广为传扬的公众性质。我在研究诗学之余……在求学和生活中,在挫折与否定之余,也追寻过不少我尝试肯定的东西,所以一度也试写颂诗。”

  《雷声与蝉鸣》中有相当惊心动魄的时代隐喻之诗,如其最有名的诗作《北角汽车渡海码头》(该诗细读请参见我《1984年的香港诗歌》一文,刊于腾讯大家网站),也有袒露心迹与挣扎之诗《中午在鲗鱼涌》,但更多的是颂诗,是一种不卑不亢的对城市、对当代社会生活的肯定,呈现的是诗人与世界之平等,而不是斗争或者臣服。斗争,我们在多多、海子一脉的有浪漫主义骑士遗风的诗人的诗中能感到;臣服,则在那些精致或粗鄙的犬儒主义诗歌中。而梁秉钧的诗超然其外,反入世界其中,与自身的、城市的命运相濡以沫、嘘寒问暖。

  赋体诗 有利亦有弊

  最后要谈一谈这本诗集的不足。从“香港”这一辑开始直到其后的各种“游诗”,梁秉钧开创了一种所见即所得、描述而不动声色的平淡自然之诗,后来香港不少诗人追随,近年更命名为“赋体诗”以状之。

  赋体的利弊,即使从梁秉钧的诗也能见之,与摄影、纪录片相似的对现世的忠实,是一种后现代文学中的新现实主义,把本雅明的都市漫游者的自由发挥得淋漓,是其利;而啰唆不变的语气、被琐碎细节羁绊、过于克制表达感受而竟有乡愿之感,是其弊。诗如果完全摒除了对未知、无形世界的想象,仅剩下忠厚老实的当下,也是无趣的吧。

  不过对于我,《雷声与蝉鸣》与诗人前辈梁秉钧的意义已不在于这些形式了。在今天的香港,“雷声使人醒来……蝉鸣仍是不绝的坚持”两者都那么重要。恰好自今年初春,我曾重读1978年版本的《雷声与蝉鸣》,写下过这几句诗,也许是对梁秉钧先生的一种致谢和承诺:

  ……你走前的五十年,此城静默

  你走后的五年,雨水横流成火。

  我再没有机会向你询问

  那些暗路与山径向你问过的问题。

  工业区在颤抖,码头熄灭了灯

  巨兽欢爱在深水的避风塘

  只有一个逃学来抛石的男孩看见。

  我们被异象掠过像遭一场台风打劫

  我们从此不再书写异象

  因为所有情书都是诀别的切结。

  在你归来的年纪,我收拾好了行李

  但随便往背囊里放一首诗

  都是锚,是使我无法离开的重量。

  □廖伟棠(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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