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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亚兹莱、鲁迅与《铸剑》

2018年05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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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伯利·比亚兹莱(1872-1898),19世纪末最伟大的英国插画艺术家之一,画作受到鲁迅、梁实秋、徐志摩、闻一多、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喜爱。
比亚兹莱画作
《恶之花:比亚兹莱插画艺术》
编著:韦君琳
版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

  波兰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导演的话剧《铸剑》上海首演前,几位主创人员和媒体一起吃饭,我也在座。席间,担任本剧艺术顾问的郜元宝教授谈到《铸剑》时盛赞:“全世界谁有鲁迅这样的想象力?让三个头颅在大鼎沸水中互相撕咬?”

  我的脑海中立即想起了比亚兹莱。宴之敖亲吻眉间尺自刎割下的头:“‘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鲁迅《铸剑》)

  这一幕与比亚兹莱的名画《约翰的头颅》多么相似啊?那也许是比亚兹莱最著名的一张画。

  天才般的肺结核病人比亚兹莱

  比亚兹莱,这个早夭的天才,人生终点定格在26岁的年纪。

  他的作品只有黑白两色,可是看上去却很繁复,细碎的花纹、表情诡异的妖冶男子女子,颓废、色情、邪恶,就像江苏凤凰文艺的这本《恶之花:比亚兹莱插画艺术》,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来形容比亚兹莱,真是最合适不过。

  按照苏珊·桑塔格“疾病及其隐喻”的看法,这可能和他从小得病有关。7岁时,比亚兹莱被诊断患有肺结核,在当时,肺结核是绝症,他的一生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1892年夏天,比亚兹莱接受了出版商约翰·丹特的绘制《亚瑟王之死》插图的任务。一共300余幅插图,工作量极为繁重。他当时在保险事务所工作,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可以伏在昏暗的烛光下构思创作。

  这套插图倾注了他极大的心血,但是因为其中一幅画类似当时英国艺坛大佬威廉·莫里斯的画风,使得威廉·莫里斯大为恼火,他扬言要和比亚兹莱理论,幸莫里斯的好友爱德华·伯恩-琼斯居中斡旋,方才罢休。此事的打击,再加上过度劳累,比亚兹莱的病复发了,他严重吐血。之后,虽然他声名鹊起,但颠沛流离的生活还在继续损害着他的健康,最后,1898年3月16日,比亚兹莱病逝于法国芒通的一家旅馆。奥斯卡·王尔德写道:“他给人生增添了一种恐怖,却在花一样的年龄死去,这真令人感到可怕与可悲。”

  1893年,王尔德创作了独幕剧本《莎乐美》,书出版后寄了一本给21岁初出茅庐的比亚兹莱,在扉页上,他给比亚兹莱题字:“九三年三月,赠奥伯利,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那七种面纱之舞,并能看见那不可看见的舞蹈的艺术家。奥斯卡。”

  比亚兹莱收到书后心情异常激动,他以最快的速度看完,立即画了一张画。画上莎乐美捧起自己爱人约翰的头颅,头颅滴着血,莎乐美将自己的红唇伸向这头颅。画上写着:“约翰,我吻到你的嘴唇了。”这就是著名的《约翰的头颅》。

  1893年4月,比亚兹莱的《约翰的头颅》在《画室》杂志创刊号上发表,同时发表的还有比亚兹莱的其他8幅作品。这几幅画作发表后立即引起争议和责难,但却得到出版商约翰·莱恩的赏识,莱恩邀请比亚兹莱为王尔德剧本插画,于是就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比亚兹莱插图本的《莎乐美》。

  我们知道,同样患有肺结核的鲁迅对病友比亚兹莱惺惺相惜。1929年,鲁迅编印了《比亚兹莱画选》。在《小引》中,鲁迅写道:“比亚兹莱的一生犹如他的黑白插画一样,既单纯又传奇,这个仅仅受过两个月正规训练的画家,在其短暂的26年的生命中,留下大量令人争议的作品。他往往采用大量头发般纤细线条与黑块的奇妙构成来表现事物的印象,充满着诗样的浪漫情愫和无尽的幻想。比亚兹莱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充斥了罪恶的激情和颓废格调的另类世界。他独特的绘画风格和手法,无法将他的作品简单地归入任何一个派列,而他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也是任何其他画家所无法给予的。”

  鲁迅何时接触到比亚兹莱?

  和另一位鲁迅喜爱的版画家珂勒惠支比较起来,比亚兹莱要阴郁柔美得多。鲁迅很早就钟情于插画艺术,自己也做过设计和插画,所以他和比亚兹莱也可算是同行。同样的阴郁暗黑,行家鲁迅立即被比亚兹莱吸引。

  根据徐霞的研究,1913年,周作人就曾寄给鲁迅一本德文版的比亚兹莱画册。但是1926年2月,在《不是信》中,鲁迅说:“‘琵亚词侣’的画,我是爱看的,但是没有书,直到那‘剽窃’问题发生后,才刺激我去买了一本《Art of Beardsley》来,化钱一元七角。”“剽窃”事件,指的是陈西滢在给徐志摩的信中指责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部分,那是1926年1月30日。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闹翻,鲁迅被迫搬出北京八道湾住宅,而大部分藏书还在八道湾处,1924年,鲁迅曾回八道湾取书,与周作人夫妇发生激烈冲突,并未将全部书都取出。

  这本1913年弟弟曾经赠予兄长的书,说不定又回到弟弟周作人手里亦不可知。《铸剑》中的黑衣人“宴之敖者”,鲁迅自己解释:“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铸剑》影射可考的,第一个,就是羽太信子——这个把鲁迅从八道湾家中赶出去的女人。

  早在田汉、郁达夫向中国读者介绍比亚兹莱之前,鲁迅就已经接触到比亚兹莱。除了他本身喜爱比亚兹莱之外,鲁迅1929年出版《比亚兹莱画选》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揭破叶灵凤的画风渊源。他曾批评叶灵凤:“生吞‘比亚兹莱’,活剥‘谷虹儿’。”所以,除了《比亚兹莱画选》,他还编了一本《谷虹儿画选》,其目的就是要揭开叶灵凤等人的“秘密宝库”。

  鲁迅在写《铸剑》时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想到比亚兹莱。而三头大战的情节则让人联想到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的那幅名作《邪恶之颅》,珀尔修斯和安德洛美达在花园的井中通过倒影观看美杜莎的头颅,因为直接观看蛇发女妖将会使观看者变成岩石。

  美杜莎的头颅是西方文学艺术史上经久不衰的母题,利用头颅来大做文章者,绝非鲁迅一人。而这个爱德华·伯恩-琼斯,正是比亚兹莱的恩师。

  虽然比亚兹莱的才华主要靠自学获得,但1891年7月,比亚兹莱拜访了英国拉斐尔前派的著名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同时奉上几幅画作请伯恩-琼斯批评指正,伯恩-琼斯发现他的才华而鼓励他走职业画家的道路。同时伯恩-琼斯还为比亚兹莱找了一个夜校来学习绘画的专门技能,这是比亚兹莱唯一受过的专业教育。

  《铸剑》与《莎乐美》深情一吻

  那么,比亚兹莱是不是鲁迅在小说《铸剑》中设置三头大战情节的初衷呢?答案是否定的。这当然也不是鲁迅本人的原创。我们知道《铸剑》是鲁迅第三部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一篇,既然是“故事新编”,它必然有所本。比如《起死》出自《庄子》,《非攻》出自《墨子》,那么《铸剑》出自何处?出自干宝的《搜神记》十一卷《三王墓》。

  原文并不长,最后一段这样写:“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坠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搜神记·三王墓》)

  读完就知道,国王是《搜神记》中早就有的,三头入水,也是《搜神记》首创,鲁迅只不过加以发挥而已。在这个故事中,与其说眉间尺在对抗王权,还不如说在报家恨。和比亚兹莱一样暗黑的鲁迅要复仇,这家恨正来自于“宴之敖者”羽太信子。而比亚兹莱的介入,则在其中又加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欲意味,只不过,约翰和莎乐美是男女,《铸剑》中的眉间尺和黑衣人宴之敖者是男男。

  在剧本《莎乐美》的结尾,王尔德正是用莎乐美的深深一吻结束了整部虐恋大戏:“(莎乐美的声音)约翰,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嘴唇上有一种苦味。那是血的滋味吗?……不,说不定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约翰,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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