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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连:一场模仿》 在后现代中陨灭的美少年

2018年06月0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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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塞尔夫(Will Self,1961-),英国小说家,专栏作家,风格特立独行,写作与人生经历也充满迷幻色彩。他曾在12岁时吸食大麻,18岁时接触海洛因,受“垮掉派”与“后现代主义”影响较大。除了《道连:一场模仿》外,塞尔夫还曾戏仿契诃夫《第六病室》创作了中篇小说《第九病室》。
《道连·葛雷的画像》
作者:(英)奥斯卡·王尔德 译者:荣如德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1月
《道连:一场模仿》
作者:(英)威尔·塞尔夫 译者:赵挺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1月

  倘若泉下有知,奥斯卡·王尔德应该不敢相信,在他去世百来年后的今天,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竟会穿上后现代的新衣,再次受到追捧。只是这一次,王尔德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话语权,威尔·塞尔夫才是舆论的焦点。这就是小说《道连:一场模仿》。塞尔夫甚至不愿掩饰他的意图,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这是一次模仿。当然,谁也不会指望他能再现王尔德的唯美,就像不会指望他的《第九病室》能与契诃夫的《第六病室》相互比肩一样。说到底,塞尔夫只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古往今来诸位大师的克隆与翻版。

  威尔·塞尔夫

  肮脏,来自人类行为的丑陋

  谈论一部小说,如果过分纠结于作家的生平逸事,势必会落入本末倒置的不堪境地;但若是抛开作家只关注文本,则不免错失观察其风格养成的良机。塞尔夫的人生有理由成为一出大肆张扬的后现代事件。因为就算没能赶上布鲁斯伯里的黄金时代,他也绝不逊色于弗吉尼亚·伍尔夫。上世纪50年代末,正值“垮掉一代”大行其道。大约是听从了金斯堡的劝诫,他在美国游学的父亲不但没有把自己的“疯狂”藏起来,反而有了一段短暂美妙的情缘。于是有了塞尔夫。成年后的他时常戏谑自己的童年是父母二人的“重排剧”,成长的每一步都契合彼时特有的自由不羁,为他日后的写作埋下了绝佳的伏笔。

  后现代主义的确立,从本质上说,是对传统审美的消解与反叛。在这个“作者已死”的年代里,寻求写作的意义本就没有意义。与其说,《道连:一场模仿》是隔着时空向王尔德投去的满含敬意的一瞥,倒不如说,这是塞尔夫“肮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观的集大成者。毕竟,在林林总总的标签(魔幻、现实)面前,他永远只在意自己的恶趣味。如果说王尔德是为了艺术而艺术,那么塞尔夫就是为了肮脏而肮脏。既然唯美可以很艺术,肮脏为何不可以?反正,他的年代并不需要浮华奢靡的古典主义玩意儿。王尔德曾说,“人的感情应当倾注在生活的色彩、生活的美、生活的乐趣之中。生活的疮疤少碰为妙。”《道连:一场模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始至终,塞尔夫不曾提供任何有关“生活的色彩、生活的美、生活的乐趣”的片段,“生活的疮疤”反倒俯拾皆是。

  或许,在他看来,描摹完美无瑕的皮囊并不重要,近距离观察人性邪恶才是正经事。如他所说,“要想最有效描摹人类行为的丑陋和愚蠢,就得使用水晶般坚硬纯洁的文风”。事实上,这并不简单。它要求作家不仅要熟练掌控“水晶般坚硬纯洁的文风”,更要时刻浸淫在“人类行为的丑陋和愚蠢”当中,以最直接、最有力的笔法贴入邪恶的核心。用道德标尺来衡量《道连:一场模仿》是无意义的。塞尔夫从不提供四平八稳的写作,更没有风轻云淡的意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语句。他自称面前摆放着“巴洛克式墨水瓶”,但其实,他的笔尖永远只蘸着暴力迷幻,和过剩的荷尔蒙,足以令每一个顽固不化的卫道士瑟瑟发抖、寝食难安。

  21世纪的道连·葛雷

  在狂欢中迷失自我

  果不其然,《道连:一场模仿》开篇即是肮脏。故事开始于1981年。社交名流亨利·沃顿坐在建于百年前的豪华公寓里,身后是一地狼藉:阴沉沉的宅子遍布灰霾、亮堂堂的卫生间并不卫生。这里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更分不清节令或年份,唯一的形容是“肮脏”。此时,美少年道连·葛雷正式登场。就像“这片诡谲丛林里的天然花朵”,他用他天赋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灰暗,以他完美的身姿成就了摄影师巴锡尔的录像装置作品《阴极的那喀索斯》。不久,作品成为道连的替身,为他的成长买单,替他日渐老去。从此,他摆脱时间的束缚,始终保持着20岁的迷人身姿、可爱脸庞。

  就像是一次在线直播的真人秀,塞尔夫不遗余力地为王尔德的故事,添加上自我的符码,最终演变成他个人的行为艺术。然后,在每个大汗淋漓的不眠之夜,他心安理得地回放一遍。不过,每一次回放,究竟是带给观者极致的美学享受,还是难以抑制的恶心呕吐,已无关紧要。反正,百年前的王尔德之所以写下《道连·葛雷的画像》,正是为了展示美少年那喀索斯的陨灭。很快,时间见证了道连的改变。一开始,他在亨利的诱导下,走入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毫无争议地成为社交圈的宠儿,老少通吃、风光无限。10年后,巴锡尔与老友重聚,向身患绝症的亨利谈起道连的纽约往事,言语之间透露出后者的堕落。又过了5年,如塞尔夫所说,故事进入了网络时代。在接连杀死巴锡尔、坎贝尔、姜头后,道连的堕落路人皆知,而亨利已苟延残喘。

  如此安排,倒不是塞尔夫不愿网开一面,为可爱的道连留下一丝半点的希望,而是他身边的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提供希望。或者说,不是道连堕落了,而是他的时代、他的城市堕落了。比之将王尔德送入囚牢的19世纪的英国,后现代语境下的伦敦看似自由开放,实则陈腐无比,充斥着太多的无意义:生活无意义、艺术无意义、爱情无意义,就连写作似乎也带着太多的无意义。“这块地方(伦敦)早已不复昔日的荣光,而整座城市也像个行将就木的人,自甘堕落,拿自己最实在、最能保值的财富去换取那些廉价的饰品和塑料玩意。它想搬入宽敞的老人套间,这样既能保持独立生活的幻想,日常实际需求也能得到满足。”

  还好,塞尔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道连·葛雷的画像》里有句话,是唯美主义者王尔德的自况,拿来形容塞尔夫的写作也是贴切的:既像玩杂耍,又像变戏法;刚刚让它滑过去,随即又把它抓回来;忽而用想象的虹彩把它点缀得五彩缤纷,忽而又给它插上悖论的翅膀任其翱翔。当然,塞尔夫的步子比王尔德大了许多。他在后现代的路子上越走越远,几乎要让我们忘了道连原来的样子。20世纪末的喷气式飞机将整个世界连成一片,后现代的浪荡子有了更大的舞台、更多的机会去炫耀自家的资本。从伦敦到纽约,再到洛杉矶,道连的堕落早已超出了王尔德的想象:嗑药、杀人、传播病毒、与王妃保持暧昧,仿佛不把感官刺激发挥到极致,就对不起“肮脏魔幻现实主义”的封号。

  事实上,《道连:一场模仿》并没有什么魔幻,唯一的现实也只是派对上的碎碎念。塞尔夫的文字实验消解了情节,淡化了故事,没有丰满的人物,只留下连篇累牍的对话,去填补意义的缺失。在太多个相似的场景里,久未谋面的贵族高声议论大英帝国的没落,调侃戴安娜王妃的衣品,质疑海湾战争是否真实存在,相信“凡事只要不挂在嘴边,就可以当它从未发生过”。可惜,堕落还是发生了。更可惜,碎碎念挽救不了世界的坍塌,更挽救不了道连的毁灭——不管谈论什么,所有交谈都注定无疾而终;在罪孽中浸润太久,他就成了罪孽的一部分。

  这倒应了叔本华的论断,“‘人格面具’真正的意思是演员所戴的面具,真实的情况是,没有人会表现真正的自我;我们都戴着面具,扮演角色。”回到小说,戴着面具在聚光灯下跳来跳去,扮演着完美无瑕的“道连·葛雷”的正是他自己。曾经的他单纯干净,“就像个唧唧叫的小精灵,在无尽的午后阳光下,小嘴欢快地说个不停”。可他终究还是变了。从把身子贡献出来供别人创作、玩弄,到用大把金钱铺路,把别人的身子当作自己的玩物,道连只用了区区10年。

  最后,在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面具掩蔽下,不断放纵、不断作恶的他,终于等来了意料中的毁灭。那么,塞尔夫呢?他当然不愿意循规蹈矩,乖乖地扮演优等公民“威尔·塞尔夫”的角色。毫无疑问,《道连:一场模仿》就是一场后现代主义的狂欢。通过无所不用其极的卖力戏仿,塞尔夫终于和他的“垮掉一代”导师们站在了一起。没错,他要玩的不单是心跳,还是“肮脏”。或许,只有当他为唯美主义的道连·葛雷裹上垮掉派的酥皮,扔进油花四溅的煎锅大火烹炸,直到把这个郁郁寡欢的美少年那喀索斯,变成分不清是“本世纪还是上世纪”、“是长裙还是套装”、“是在嗑药还是在畅饮”的后现代祭品,塞尔夫的故事新编才算是合情合理、功德圆满。

  □谷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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