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北京人艺的《茶馆》本轮演出结束,两天前,它迎来第700场。自1958年话剧《茶馆》首度公演,至今已有六十个春秋。
观众看《茶馆》,不再是一次普通观剧或文化消费,它更像是一个仪式、一种标识、一次狂欢。
在《茶馆》公演60周年之际,新京报文娱部推出大型专题“《茶馆》的继承者们”,独家采访多位北京人艺“《茶馆》人”,包括第一代老艺术家郑榕、蓝天野,第二代主演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吴刚、岳秀清,如今的青年主力雷佳、闫锐、班赞、金汉,以及童道明、梁秉堃等专家与亲历者,共同追忆伟大的老舍先生、焦菊隐先生、夏淳先生,畅谈几代人艺演员排、演《茶馆》的台前幕后。
诞生
1958年3月29日,由老舍编剧,焦菊隐、夏淳导演的《茶馆》在北京人艺首都剧场公演,六十年来《茶馆》创造了奇迹和辉煌,它的艺术魅力、文化生命还在延续。今天,尽管“经典”一词已被泛化乃至滥用,但在语义学的原初意指中,《茶馆》是配得上“经典”称谓的话剧,也是新中国产生的了不起的杰作。
《茶馆》的诞生经历了不寻常的过程。1949年末,老舍应文艺界朋友诚约,从美国回到阔别14年的北京。他看到人民政府为老百姓修沟、铺路、治污,改造旧的北京城,内心无比激动,焕发了创作激情。20世纪50年代初他连续写出《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等,都是歌颂新时代、新人物的现实主义话剧。
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大召开并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之后,老舍萌发了要写一个歌颂普选的剧本愿望,并于1956年完成剧本《一家代表》(来自公开出版物资料,但据蓝天野、老舍之子舒乙等亲历者回忆,该剧本实为《秦氏三兄弟》),当时人艺的院长曹禺和副院长焦菊隐看了剧本后认为“太散”,但焦菊隐觉得其中一幕表现茶馆里的市井人情“古今中外罕见”,建议由此生发,重新结构剧情。老舍先生欣然接受,花三个月重写了剧本。
1957年,18400字的《茶馆》剧本,首发于巴金主编的《收获》创刊号,而北京人艺这边,老舍与导演焦菊隐以及一众演员,则从一句台词、一个动作、一个调度做起,开始了反复不断地设计、排练,精雕细琢。
【蓝天野释疑】
原剧本之谜
据首版秦仲义饰演者蓝天野回忆,《茶馆》实际是改编自老舍的剧本《秦氏三兄弟》中的一幕,“文革”以后老舍的儿子舒乙还亲自向蓝天野提起过,在整理老舍遗物时找到了《秦氏三兄弟》剧本的原稿,后发表在1986年6月的《十月》杂志上,其中有一幕就叫《茶馆》,与后来搬上舞台的《茶馆》第一幕基本上是一致的。
据蓝天野回忆,《秦氏三兄弟》给到北京人艺后,根据惯例,主创人员要与作者进行创作交流,当时谈完后,焦菊隐向曹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如果把本子中“茶馆”戏拿出来单独写会更精彩,但这个意见他自己不好说,感觉像是把老舍原来的剧本都给否定了。曹禺院长听了后,决定亲自去和老舍说,代替焦菊隐说出了那个想法,老舍听后立刻表态,“好,这个意见好!”
公演
1958年3月《茶馆》在舞台上一亮相,观众反响热烈,也引发争议:一方面有人认为这是话剧民族化的重要成果;另一方面批评意见挟着左倾偏见来势威猛,一时间《茶馆》被判定有三大问题:一是没有表现党的领导,二是让工商小业主成为主人公,三是表现了一代不如一代的没落思想感情。《茶馆》虽然没被明令禁演,但是却自行停演,直到1963年5月才复排上演。
《茶馆》的产生固然是老舍先生的心血结晶,是他多年人生历练、情感积淀的结果,也和北京人艺这样一个高品质、有追求的艺术群体密不可分。据舒乙回忆,老舍与焦菊隐的第一次戏剧合作是《龙须沟》,焦菊隐对艺术的精益求精令老舍感佩,然而焦菊隐的艺术个性有时也让老舍心绪不平——焦菊隐喜欢按照自我意志改造剧本,甚至《龙须沟》的排练本上还印了焦菊隐的名字。老舍后来把他创作的剧本拿给别的剧院去演,演下来却都是反响平平。老舍把《茶馆》的剧本再度交付焦菊隐,既是他个人不计前嫌的睿智选择,更是一个经典剧目赖以产生的良好开端。
然而,老舍与《茶馆》注定命运多舛。 1966年“文革”开始,老舍被造反派批斗、毒打,这位一心讴歌新时代、新生活的作家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犯了哪条律法,以致要付出人格被污、尊严受损、人将不人的代价。1966年8月24日,热浪滚滚,烈日灼人,老舍自沉太平湖,用自尊的生命换取一份清净。
此后是“雾塞苍天百卉殚”的十年“文革”,老舍已逝,《茶馆》蒙尘,作为“大毒草”、“黑样板”,《茶馆》成了被声讨、被批判的对象,谁还敢为它作一点申辩?老舍和他的《茶馆》明珠暗投,长夜漫漫,只能等待春光乍现。
“禁演”之谜
蓝天野认为,关于外界传的1958年和1963年《茶馆》两次被禁演的说法,完全是不存在的。
他回忆,“《茶馆》1958年3月首演之后,正值大跃进时期,其他院团都是大演革命戏现代戏,歌颂大跃进。北京人艺当时坚持早、中、晚演出三场《茶馆》,但由于经常要更换剧目,因此将人艺演员分成四个演剧队,其中蓝天野所在的三队实力最强。当时三队带着《智取威虎山》等两部戏到了福建前线去慰问演出,因此那时《茶馆》就不演了,但并非外界所说的1958年《茶馆》禁演。
蓝天野还回忆,1963年中央提出“大写大演十三年”(指从1949年开国大典到1963年),“南京到北京,夺印霓虹灯”,戏曲只能演《夺印》,话剧院团都要演《霓虹灯下的哨兵》。起初人艺没有演,但最终还是迫于压力排演了。排完后,发现剧院还剩下很多演员,经调整这部分演员正好可组成《茶馆》的阵容,因此当时人艺在首都剧场演《霓虹灯下的哨兵》,在人民剧场《茶馆》,两戏并演。
《茶馆》按照当年预计的场次全都完成了演出任务。蓝天野认为《茶馆》这样题材的作品,在当时两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出现并还在坚持上演实属不易,以至于北京人艺在“文革”中被批判最狠的两棵“大毒草”就是《茶馆》和《关汉卿》,“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出国
1978年,思想解放的浪潮席卷全国,加在老舍身上的污名被除去,老舍被平反昭雪,恢复了“人民艺术家”的名誉。1979年2月,在老舍80周年诞辰之际,北京人艺以原班人马重演《茶馆》,世事苍茫,莫之敢忘,剧场里观众热烈的反响,再一次证明《茶馆》的艺术魅力势不可挡。
《茶馆》不仅感染了本国观众,也让一位居住在北京的德国人乌苇·克劳特执意促成了《茶馆》到欧洲的巡演。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在当时绝非易事,外交沟通、双方协定、道具运输、剧场排期、同声传译,无不面临困难和挑战。
1980年9月至11月,《茶馆》应邀赴德国、法国、瑞士三国进行访问演出。此次经历却被蓝天野戏称为“犹如唐三藏西天取经”,剧组辗转72小时才抵达德国。《茶馆》在欧洲全程50天,访问了15个城市,共演出25场,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蓝天野说谢幕时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全场观众还使劲儿地用脚跺地板,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欧洲观众表达他们最为赞赏的方式。演员一遍遍地谢幕,就用了将近20分钟。
复排
在《茶馆》的演出史中,不能不提到一个重要的节点——1992年7月16日,在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之际,老版《茶馆》的原班人马在首都剧场演出,这一年扮演老掌柜王利发的于是之65岁,蓝天野与其同庚,观众们心里明白,这样的演出阵容不会持续很久了。这是《茶馆》自首演以来的第374场演出,也是超龄服役的老演员们的告别演出。
大幕拉开,演员表演精彩依然,只是非常熟悉北京人艺的老观众发现,于是之的表演有些吃力,台词有些间断,好在演对手戏的郑榕、蓝天野等人,给予于是之以巧妙帮衬,使得外人根本看不出瑕疵。谢幕时,观众掌声如雷,久久不肯离去,有人把写有“戏剧魂”三个大字的条幅送上台去,满含热泪的于是之则对着观众席坦陈心声:“感谢观众的宽容!”
要想延续辉煌,只能培养新生力量。1999年林兆华导演以全新演员阵容: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何冰、冯远征、吴刚等重排《茶馆》,10月12日新版《茶馆》在首都剧场公演。林兆华想探索《茶馆》的新路,为此,在版本上,他全盘采用老舍的文学剧本,而不是焦菊隐的演出本,在舞台布景上大胆追求写意化。然而演出后却是众口难调、毁誉参半。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者言,《茶馆》终于有了衣钵传人;忧虑者言,新生代演员跟老演员相比,总还差着一点点。2005年6月28日,为纪念焦菊隐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北京人艺恢复了焦菊隐版《茶馆》。
未来
2018年的《茶馆》演出市场,火爆到一票难求,而今的《茶馆》演出了真传,演出了精妙,然而,虽然梁冠华等还在当打之年,但濮存昕等已经接近了当年于是之告别演出的年纪,培养新演员又成为延续《茶馆》艺术命脉的关键。《茶馆》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附着真诚的心灵和艺术的灵性,它把每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都变成了了不起的艺术家,也把每一个热爱戏剧的观众带入到艺术审美的愉悦之境。
撰文/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专题策划:田偲妮 何建为
专题采写:新京报记者 刘玮 杨畅 实习生 徐美琳
刘姝君 夏秋子
特约撰稿:朱饱 刘臻
封面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专题题字:蓝天野
专题制图:许英剑 剧照提供:北京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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