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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大陆个展亮相上海,展出水墨、油画、书法等作品,接受新京报专访谈艺术、身体与生命

蒋勋 我们怕面对身体,下个十年想画人

2018年06月20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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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花》,2018年,72.5x60cm,油彩画布
《野姜花》,2018年,53x65cm,油画画布
《春光》,2018年,80x116cm,油画画布
蒋勋邀请熟识学生作的肖像画,他觉得中国艺术家害怕面对、认识自己的身体。
《盛夏》,1991年,95×92cm,水墨设色纸本
《纵谷之秋》,2017年,92×270cm,油画画布

  蒋勋70岁了,他说已经准备好做最后的功课——跟自己的肉身告别。

  6月7日,上海,阳光正浓。碎砖铺设的圆明园路97号安培洋行佳士得艺术空间即将迎来蒋勋在大陆的首次个展《天地有大美——蒋勋的艺术人生》。大陆很多人知道蒋勋,是读他的《孤独六讲》,听他的《蒋勋细说红楼梦》,或是看他的美学著作,却少有人能见到他的画作、书法。展览开幕前一天,在这栋老洋楼里见到了蒋勋,聊艺术、聊身体,聊他认为比美、比艺术更重要的课题——生命。

  “别人问我,你接下来还有10年,要做什么?我想要用油画来画人体”,虽然他说已开始做生命的功课,但是创作的激情仍旧旺盛。

  怕展览

  好像衣服还没穿好就拉出去给人家看

  蒋勋很怕展览,他说因为展览要跟别人对话。当被问及第二天展览就要开幕,是否忐忑,蒋勋脱口而出:“很严重”。

  写诗、画画或是写小说,蒋勋都觉得是生活中随性、自在的东西。他喜爱这种随兴所至,“因为在中国文人的传统里,很多被后世尊为杰作的都是很随意留下的笔记或心事”。他每次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王羲之的《奉橘帖》都颇有感触:“‘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十二字。王羲之送了三百个橘子给朋友,怕他不识货,就提醒他霜还没有打过。这十二个字就像一则便条,我相信他大概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东西会被裱起来,皇帝都在上面盖章,变成传世的遗作。”

  蒋勋直言,他害怕的展览是《拿破仑加冕图》这样的展览。因为这幅画里有作假的东西——画中拿破仑的母亲其实并未出现在加冕式上。“它是一个拼装组合,伟大的历史名作是可以作假的。可是‘奉橘三百枚’这么随意,它是一个真性情。”

  这次展览有不少蒋勋随性的作品:“只因为小小的一梦,就有了你我,和你我以为的繁华”,这是他2010年在八里所写;“此生是种子,来世要飞成漫天的花絮,此生是蛹,来世要化作遍山的蝴蝶”,这是他2014年秋分所写。

  2010年因心肌梗塞,蒋勋做了支架手术。每天打坐,读《金刚经》,还要依照医嘱,一天走一万步。“走到画室,开始磨墨,写今天是春分或芒种,然后写几句河边看到的东西。当这些被展览出来之后,我会吓一跳,好像衣服还没穿好,就拉出去给人家看,所以能免则免。”

  当来到安培洋行看到展览空间后,他稍稍安心了。因为这栋洋楼不像一般的画廊,在窗户跟窗户之间就挂着一张蒋勋的作品。“看画的人看看画,也可能看看窗外一棵树在阳光里摇曳,”蒋勋希望这个展览讲更素朴的心事。

  怕父亲

  那一横不平你就觉得犯罪了

  童年的蒋勋在父亲的教导下开始习字。因为父亲出身黄埔军校,非常严格,蒋勋对父亲既尊敬又害怕。“他写字,横平竖直。那一横不平,一竖不直,你就觉得犯罪了。”

  谈起父亲,蒋勋更多是佩服他的自律:几乎每天5点起床、扫地,一入夜就睡觉。“我害怕同时也敬畏他,他身上有一种非常高的纪律。他可以睡在一个很窄的条凳上不掉下来,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不太知道他的喜跟怒的起伏,他连对自己情绪的克制都很严格。”

  幸好他有一个“叛逆”的母亲总是鼓励他。母亲是满清贵族后代,是这个没落贵族家庭中的独生女,因此天生有种对“规矩”的叛逆。“母亲喜欢听戏,喜欢小说。我父亲觉得这些都是邪门歪道,他会觉得连看一场电影都是浪费,他就是踏踏实实生活”。

  从小蒋勋就喜欢母亲,因为母亲放纵他、疼爱他。小学时,蒋勋会在演算数学的簿子上画漫画。当时,他喜爱叶宏甲画的《诸葛四郎》,但因为一个礼拜才出一次,蒋勋等不及就自己开始编故事,自己画。等到中学时,他跑到一个免费教大众写书法、画画的地方,找到萧一苇老师学山水。萧一苇是溥心畬的大弟子,他要求蒋勋做两件事:写小楷字、读《古文观止》。“溥心畬他们的教育认为,绘画的基础在书法,绘画的基础也就是读书”。

  直到父亲去世,蒋勋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对他的影响。“那个无形中的纪律跟规矩让你不离谱。你在生活里再怎么放纵——(1972年)到巴黎(留学),那个年代追求一种浪漫的青春——我还是觉得我要在那个规矩当中,不会太过”。

  面对身体

  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太恐惧、太害怕

  1983年,蒋勋应邀创办东海大学美术系。正是在东海大学的时候,他开始大量创作人物肖像画。这次展览中,就展出了好几幅上世纪90年代蒋勋用水墨画的肖像作品。“我在东海大学做系主任时,学生在画裸体模特,我就很羡慕。因为我的生命里没有碰到这个东西,”蒋勋说,此前,他一直在画山水、画花,“可是面对人体是恐惧的,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好好认识。”

  大学教书那些年,蒋勋会邀请几个比较熟的学生到他家中,不用刻意摆姿势,随意坐着就开始画了。画中有来自台湾南部高雄的男孩,那种野野的生命,是蒋勋从未在传统水墨中体会到的。蒋勋当年这批肖像画都是用水墨设色,他想能否突破下水墨对于颜色的限制。“你会发现画里面的颜色都常常附着不上去,因为宣纸不太容易上色。”

  现在,蒋勋开始用油画来画人体了。“别人问我,你接下来还有10年,要做什么?我想要用油画来画人体,”蒋勋说这是所有中国人都需要做的功课,“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太恐惧、太害怕。我们没有像凡·高那样,面对着镜子画20张自画像,他把自己所有的焦虑都画下来了。现在世界各地博物馆收藏的凡·高作品中,每一张自画像都动人。”

  蒋勋认为,中国文化中很难找到像凡·高这样勇于面对自我身体的艺术家。宋代以后,画中的“人”就走到深山去了。“永远都是小小的,一点点,看不出五官,看不到表情,”蒋勋说,他曾让学生在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里找到画中的七个人,学生都找不到。“像(元末明初的画家)倪瓒,别人问他你画里怎么都不画人?他回答,当代哪里有人?他有一种孤高自赏,”但在西方艺术史中,艺术家在不断地画人,无论是高贵的、卑贱的,富贵的、还是穷苦的人。

  蒋勋说,不止是对于画家,连艺术收藏界对于“人像”也是“害怕的”。2015年蒋勋在台东办过一次展览,作品中有花、山水,也有人像。最后只有人像作品没有卖掉。“他们(藏家)也不太知道人像的意义在哪里。所以我就给自己设定接下来10年,看看能不能做这样的功课——请一个人到我的画室,让我面对他的身体记录他的身体,对我是难度,对他也是难度。”

  面对生命

  认真去做生命的功课,不等于是否做好了

  2014年10月,蒋勋来到位于花东纵谷的池上做起了驻村艺术家。池上以大米出名,来到这个地方,蒋勋第一次觉得作为知识分子的羞赧——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在池上,他向当地的农民学习,认识了稗与稻,也开始大量创作油画作品。其实,蒋勋很早就开始画油画了,只不过因为他没接受过油画的训练基础,老是失败。可是,他还是想画油画,因为他喜欢色彩。“色彩其实是一种感情。当我看到凡·高的画、高更的画,我好感动,因为它们里面的色彩是跳出来的。20世纪西方的绘画带给了我视网膜上非常大的快乐。”

  这次展览中就有蒋勋画的池上,他看到纵谷因地壳挤压起伏连绵的山峦,云升雾卷,于是画下了《纵谷之秋》。在《池上日记》中,蒋勋记载了乘坐“第七车厢”的感触,高雄与台北有趟快车,其中第七车厢特别留给老人、身障者、盲人、孕妇等乘客。2014年的一趟旅程,令蒋勋意识到自己有很多生命的功课要做,比艺术更重要的功课,比美更重要的功课。“我觉得认真去做生命的功课,不等于是否做好了。从某一个角度说,凡·高也许是把自己生命的功课做得很糟糕的人,”蒋勋说。

  亲人的离世,也让蒋勋对于“生命的功课”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他还清楚记得告别母亲时,怀抱着母亲的身体,在感到悲伤的同时,他又觉得喜悦。“好圆满,因为她是在我怀里走的,如果她不在我怀里走,我会觉得好遗憾”。

  蒋勋的母亲在医院,需要插管急救的时候,医生拿出了一张纸,是母亲很早就签好的“不准急救”。“我忽然觉得妈妈真了不起。她知道这个时候,儿子、女儿都为难,所以她早早签下了这样一个东西”。

  后来,母亲住进了安宁病房,因为糖尿病的原因,失聪失明了。医生告诉蒋勋触觉很重要,蒋勋就抱着母亲,跟她念《金刚经》。“我拥抱这个我最爱的身体,我知道那个拥抱绝对不会是永远的,”蒋勋说,他接下来画人体同样需要面对这个问题,“我的身体要走,他(模特)的身体也要走。我在此时此刻留下了我看到的他的身体。我觉得艺术、美,其实在做一个无可奈何的努力。”

  快问快答

  新京报:你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蒋勋:我觉得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幸福。

  新京报: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蒋勋:我害怕我对生命不自觉地歧视,我害怕我对生命不自觉地一种贬低。

  新京报:你最喜欢的味道是什么?

  蒋勋:我喜欢空气里面的潮湿。我到欧洲才发现台湾那么潮湿,湿度都是到八十几度。欧洲大概都是20度以下。我刚开始没有觉得。有一天你发现皮肤发痒了,鼻子开始觉得不对,才发现其实你在触觉和嗅觉上有来自故乡的记忆。如果巴黎要下雨,打雷、闷,那个潮湿的记忆就出来了,那是我身体里的记忆。

  新京报:如果你有超能力,希望是什么?

  蒋勋:我希望没有战争。

  新京报:你的人生清单中,排第一位的是什么?

  蒋勋:好难回答。这个时候你就发现自己很贪。放不下《金刚经》,放不下《红楼梦》,放不下埃贡·席勒的画,然后可以一直下去,就会发现,你都放不下。所以到最后说,其实修行都还早得很。《金刚经》一直告诉你,要放下,可是你就是放不下。所以,我不晓得。宋朝黄山谷(黄庭坚)写过一个诗贴,他那个时候在修佛,每天打坐。因为修佛就是眼耳鼻舌身都不要有反应,可是他忽然闻到花的香味:“花气熏人欲破禅”。他忽然就完了,“我破功了”。可是他好像也高兴,说就破了吧。

  我这一个半月,每次在巴黎地铁看到叙利亚的难民,我就忍不住要哭。《金刚经》不是告诉你:“实无众生得灭度”,你每天读那一句,难道不懂,生命就是那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我每天读一遍《金刚经》,它告诉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回到现实世界你就知道了,什么都放不下,所有东西都是牵挂。

  新京报:如果你可以“复活”一件已经消亡的东西,最想让什么“复活”?

  蒋勋:我在地上看到一片秋天的枯叶,我希望它能够再回到春天的枝头上去。

  新京报:你此刻最想在哪里?

  蒋勋:我希望在我的床上。

  新京报记者 何建为 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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