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3:书评周刊·主题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3:书评周刊·主题

在文字中,他是绝对的上帝

2018年06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1998年,萨拉马戈“由于他那极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颇具反讽意味的作品,我们得以反复重温那一段难以捉摸的历史”获诺贝尔文学奖。
萨拉马戈小说集
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译者:黄茜 符辰希 王渊 杨柳青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8年6月
近几年,萨拉马戈的七部作品由作家出版社旗下的S码书坊相继推出,为我们了解这位诺奖得主的文学艺术提供了文本支撑。

  大器晚成的萨拉马戈在六十岁后迎来创作的爆发期。二十世纪中有三十六年,葡萄牙处于萨拉查的独裁统治下,因此萨拉马戈的小说也含有尖锐的政治讽刺性。他意欲用文学的方式将人从威权中解救出来,去追逐自我的意义——但在这之前,要先将人类抛入黑暗的洞穴,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看到最微弱也最恒久的光芒。所以,他的故事,都是从瓦解与迷茫开始,在迷宫的中央寻找出口。

  

  小说风格

  控制欲极强的作家

  在萨拉马戈的小说中,戏剧效果的、台词性的对话被取消,不再有引号将人物的话语从小说中独立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面化的叙述,只留下逗号和句号。

  声音变成叙述,这是萨拉马戈喜欢的写作方式。小说人物的话语和内心活动不再独立开拓出叙事的时空,而是直接融化在故事里。它们和小说中的议论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不分彼此的阅读效果,不再是某个人物在某个场景里说了什么话,而是萨拉马戈在小说里写了什么话。在这些话语中,经常能看到作者对人生困境、伊比利亚的昔日荣光、悲观的经济局势的思考。萨拉马戈极少去描写人物在活动时的具体表情、动作、氛围——除非是为了情节需要——或者说,为了推动情节的发展,他省略了所有在他看来不必要的部分。也许在小说写作中,我们找不到能比萨拉马戈更有控制欲的作家。他是故事唯一的叙述者,也是唯一的掌控者。萨拉马戈不会同意那种“人物一旦创作出来,就在纸上自由行走”的写作观,在文字中,他是绝对的上帝,创造世界,也操纵着世界及其定义——尽管萨拉马戈本人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

  因此,萨拉马戈的写作风格可以被视为是极端的,他用取消小说人物自由的写作技巧去思考人生的自由、死亡、存在等命题,但效果非常理想。这些人物像一棵树上的叶子一样,彼此之间是如此相似,无论是医生、档案管理员、象夫还是不可一世的死神,都充满困惑与无力。他们是同一个干细胞有丝分裂的产物。这个干细胞潜藏在萨拉马戈的体内,控制着作家的肌理组织,于是,在萨拉马戈的小说形成了这么一道景观:作家控制着小说;干细胞控制着作家。随着年老力衰,萨拉马戈的干细胞有些无法跟上现代世界的节奏,他对葡萄牙政治的观点既可以说是左翼民主的,也可以说是极端保守的。另一方面,即使衰老,他的细胞中仍旧蕴含着独特的基因魅力,关于人的存在处境、生命的基本问题,这些古老的哲学思考灌溉在他的小说里。

  讽喻世界

  他将希望寄于个体觉醒

  万物皆可变成黑暗,万物皆意味着荒诞。萨拉马戈黑暗而荒诞的世界源起于现实社会中某个控制机器的失灵,比如政府,警察,档案局,或者每个人都注定的死亡。在《死亡间歇》中,萨拉马戈让死亡消失,“从新年开始,准确地说是一月一日凌晨零点,全国没有一例死亡报告”,整个国家先是变成了永生的乐园,然后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又迅速成为永生的地狱。这个转折来自于新规则的重建。在重建的过程中,《死亡间歇》暴露出了国家政府在运行时的那种古已有之的邪恶,包括为了挽救死亡消失后受损的保险业和殡葬业而制定的新经济政策,为了管控人民将亲属送往其他国度而实行的监控,以及与黑手党的合作等等。

  在萨拉马戈的所有作品中,政府以及所有规则制定者,对世界突如其来的变化永远手足无措,并不断做出愚蠢举动。这些举动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世界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正常”,但萨拉马戈并不想让世界受到任何掩饰。

  《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这两本萨拉马戈的代表作也是如此。在所有人都突然失明(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的故事中,社会暴露出了日光遮掩下的邪恶,人们期盼着恢复光明,重新拥抱秩序,然而当在《复明症漫记》中整个国家重新拥有视力后,依然没有改变它黑暗的本质。

  《石筏》中的伊比利亚半岛突然从欧洲脱离,开始了欧洲和非洲之间的海上漂流,无论它最终落脚于何处,半岛都不可能恢复到之前欧洲世界的状态。从荒诞故事构思到政治讽刺,萨拉马戈最终所揭露的,是人类在这颗星球上无助、随波逐流、缺乏自由意志的生存状态。

  因此,他对于能够控制个体生活的事物感到抵触。除了独裁政权,萨拉马戈也对“公司”“欧洲市场经济”之类的现代产物充满反感。“购物中心是在这种新的心态底下所创造出的唯一安全的场所,担心被排斥,忧惧遭到消费天堂拒斥,以及,经由这层意思延伸下去,担心遭到购物商城大教堂的除名”。2000年的小说《洞穴》正是对此的影射:陶工阿尔格一直依靠手工制作的陶器谋生,但突然有一天,收购部的官员不再接受陶器的订单,因为市场不再需要。《洞穴》中的城市中心显得冷酷无比,它切断了人与生产品之间具有个体生命联系的部分,将制作者弱化成可以随时淘汰的生产工具。在萨拉马戈眼中,这无疑侮辱了个体尊严和生存自由。

  那么,人们该如何从这些黑暗又冷酷,同时还稍显愚昧的“洞穴”中爬出来?萨拉马戈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个体的自我觉醒。无法进行更高精神思考的人在萨拉马戈眼里等同失明,无法对生命进行反思,也就无法在黑暗的迷宫中寻找到灵魂的形状——而这恰好是能指引人们从黑暗中走出的、唯一的迷迭香。

  迷茫的个体

  寻找自我的新定义

  回到《死亡间歇》的故事中,死神——反面的上帝——看似控制了世界按钮,既可以让世界永生,也可以让世界陷入恐慌,但在小说中,她(死神)遭遇了一个顽敌,无论她给他寄去多少封死亡通知书,那个人就是不会遵循她的命令死去。这个抵御死亡的人是一名大提琴手,最后他的琴弦和生命意志反倒吸引着死神走入了他的世界,甚至让两个人发展出一段情缘。当然,萨拉马戈的故事未必每一个都如此圆满,《洞穴》中的陶工阿尔格依然是失败的,在陶器订单被中心拒绝后,他尝试开始生产独一无二的塑像,他期待着中心的人能对此感兴趣,他们会看到一个能够唤醒自我是独特存在这一意识的物品,但在市场调查中,中心的居民依然对此不感兴趣。在一个不再需要自我意识的市场化世界里,他无力改变世界。然而,从生命的意义来看,阿尔格已经成功地走出了黑暗的洞穴。

  是否从黑暗的洞穴中走出,这取决于人是否找到了自我的重新定义。正如上帝给每个事物命名一样,萨拉马戈的视角是泛神论的,每一个人所接触的事物,无论多么平凡,都有重新定义的可能。他在写每一本书的时候,脑中最先出现的也是名字,在写《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时,他已经有了“石筏”和“失明症漫记”的书名,其余的工作就是围绕着题目,完成作品。萨拉马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这些对自我进行重新定义的故事有些是温顺的,例如《所有的名字》,一个档案登记员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女人的档案表,于是根据文件中的信息去寻找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并从机械的工作中摆脱出来。而创作于2002年的小说《双生》则将读者带到了一个永远自我怀疑的境地,主人公阿丰索在电影中看到了一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演员克拉罗,他最后找到了这个人,并在故事中和对方完成了身份互换。但在最后,有个人打通了他的电话,对方宣称自己和他长得一样,故事进入循环,固定的生活再一次被瓦解。不断瓦解,不断重组,在这个过程中生命变得渺小而虚无。

  萨拉马戈不是一个哲学家,但他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哲学导师。在这个身份之外,作家本人的观点或许会显得不合时宜,例如他对全球化和市场经济的抵触,以及他对伊比利亚和葡萄牙荣光的追忆(这一特质让他与伊斯坦布尔作家奥尔罕·帕慕克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在小说里,他还是用了最迷人的方式将读者引入了那些最古老也最本质的思考:世界究竟是什么,我是谁,我应该去哪里。小说家的一大优势在于,他们不必给出回应,他们只需将人抛入黑暗和迷茫。而这一身份带来的遗憾则是,读者可以从小说的迷宫中走出来,而作者本人却未必能轻易脱离。如果聆听更多萨拉马戈本人的观点,就会发现,这个在小说中显得无比睿智的作家,在历史现实中却矛盾重重。

  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