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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无证驾驶员与他的路线图

2018年06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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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遗孀将其骨灰放入位于里斯本的一棵百年橄榄树的树洞。
《谎言的年代:萨拉马戈杂文集》
译者:廖彦博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4年1月
在杂文中,萨拉马戈一改寓言式的曲折隐晦,对他认为“不好的世界”进行直白、猛烈的抨击。

  晚上,整座城市下起了小雨——就像即将来临的客人萨拉马戈书中经常描绘的那样:阴雨连绵,鲜有日光的葡萄牙。是的,我只能说,整座城市在下雨,而不能说,天空在下雨。因为我们眼睛所能囊括的范围仅限于城市天际线以内。城市之外的荒原、无人之地、山脉是否同时在下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是否在下雨,对此我们一无所知。但萨拉马戈有可能知道,他刚在那个世界睡了一觉。当所有商店打烊的时候,苏醒的萨拉马戈驾驶着那辆散热器爆裂的老爷车来到了这里——他的车技很糟糕,这成了他一生的创伤和骄傲。他打开车门,就像掀开书的扉页一样走出来,来到我们身边,在仿佛失明的黑夜开始了一场对谈。

  

  第一幕

  一个失败驾驶员的写作哲学

  我:好吧,其实车技糟糕对写作也没有太大影响,不是吗。托尔金的车技也非常糟糕,这并不会影响到写作……怎么,你在摇头。

  萨拉马戈:从我觉得自己应该学车开始,到现在已经有整整六十年的时间了。最后应该是以通过路考,拿到那张盼望已久的驾照,作为整件事情的终点。可是,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天始终没有来到。我有充足的证据相信,我正是这样一种冲击之下的可悲结果。

  关于这个主题……有一天,我给汽车散热器注满水。我一直努力想拔开栓塞,并且开始从水桶里注水到散热器里。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不断倒进散热器里,而且我倒入的水越多,散热器里的水位就越没有注满的迹象。这些水全都凭空消失了。

  我:然后呢?

  萨拉马戈:我过去查看究竟。从汽车的排气管喷射出一道激流,在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最后激流逐渐削弱成几滴忧郁的水珠。出了什么事呢?我从来没找出究竟是我的哪个动作,让这些可怜的水终于找到一条从排气管离开的生路。这件丢脸事情的本身,就够令人刻骨铭心的了。可能就是从那天起,我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吧!这是个我们可以同时身兼引擎、水、方向盘、仪表盘以及排气管于一身的事业。

  我:难怪,在读你写的小说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控制,小说里的人类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们总是在质疑自己是谁。

  萨拉马戈:“你是谁?”和“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回答起来很简单。很难简单回答的问题,则是另一种不同的问法:“我是什么?”不是“谁”,而是“什么”。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的人,不论是谁,都会面对一张完全空白的页面,而更糟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字,能够让他书写在这个页面上。

  我觉得,在天地开辟之初,我们对于“我们是谁”、“哪里是我们的立足之地”以及“个人与群体关系为何”这类严肃的质疑,并不感到困扰。在混沌初开之际,这个世界除了外表、表相,别无他物。然而,在今天,即使我们知道从最小的病毒到包罗万象的宇宙,无非都是由原子构成,即使我们也知道在它们之中,能量是从原子而来,我们仍然像穴居的老祖先那样,根据反复向我们显现的道理,持续学习着辨别、认明这个世界。

  我会这么想象:当某一天,有人开始怀疑,虽然事物的外表就是外在的印象,人们的意识可以攫取它,并且用之当作按图索骥的知识指南,它却也能够蒙蔽人们的感官,以致产生错觉——哲学和科学的精神,必定就是在这一天出现的。

  我:难道你从不担心自己也会被表象所误导吗。

  萨拉马戈:我们应该不知疲倦地指出,单单叙述事件是不够的,它们两极分化为前因和后果,正如我们为了节省脑力所做的那样。但更为必要的却是思考还有什么绝对可靠地存在于前因和后果之间,让我们以正确的顺序写下它们,时间、地点、动机、手段、人物、事件、态度,除非我们权衡和沉思了一切,不然在我们给出的第一个意见里就会出现致命的错误。人当然是一种智性动物,但却没有智慧到他希望的程度。

  (萨拉马戈说这段话的时候,情绪激动。我知道,这个谈论驾驶技术和写作的话题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即将和我谈到伊比利亚半岛、理智和民主政治,而每当涉及这些话题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位儒雅地啜饮咖啡的顾客,而是握着餐刀,用力切割所有长的像伊比利亚半岛的牛排。他要剥离出皮质内部的所有筋脉。)

  第二幕

  如何切割一块形状像伊比利亚半岛的牛排

  我:你在小说中总是安排人物在社会与政治之外寻求个人尊严与自由,尽可能抹去特定国家的痕迹,可在小说之外,你又经常写政论杂文,讨论美国与欧盟的影响。二者之间不是很冲突吗?

  萨拉马戈: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认同,与身为一位公民的良心曾有过区分。我相信这两者应该是紧密相随、并行不悖的。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任何只言片语,违背抵触我所拥护的政治信念,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将文学置于意识形态之下,并且让文学为意识形态服务。

  在作家身份与政治激进分子的角色之间,我从未有过混淆。我确实以作家的身份,较为世人所知,但是也有些人,无论他们是否认定我以作家身份写出哪些作品,相信身为一个普通公民的我所说出来的话语。即使没有旁人,这个作家也要将表达出这样声音的责任,扛在自己的肩头。

  我:但有时候,萨拉马戈先生,恕我直言——你的政治观点很奇怪。你支持伊比利亚人这个说法,但是却反对欧盟和美国的全球化。你同意自己是葡萄牙人,或者是伊比利亚人,但是却反对欧洲人这个身份。

  萨拉马戈:并不是没有人提醒过:当心,欧盟可能变成麻烦的烫手山芋,它同时处在更危险以及更荒谬的风险之中。对于那些总是从最草创初始,便染指此一集体合作组织所做出的每一个尝试的那些同样老套的国家本位主义、个人无穷野心的政客,以及那些腐败的心灵(这么说还是最低程度)而言,想要让欧盟顺畅运作,完全是缘木求鱼。要使欧盟到头来不会变成一个最丑陋可笑的怪物,是不可能的。

  我:那么西班牙和葡萄牙呢,你经常将这两个国家放在一起去思考,为什么呢。

  萨拉马戈:最近新闻报道,为数甚多的葡萄牙人已经开始决定学习西班牙文。让我们看看,并且认真关注这个决定。我害怕那些急着要捍卫每一项民族风俗的爱国人士,将会开始大声叫嚷,说他们已经发现狼的踪迹。我同意他们已经发现了什么,而他们所发现的征象,正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半岛上,来自这里或别处的人们,彼此需要更加靠近在一起的理由。

  我:但你最终还是离开了祖国。因为攻击天主教会,你自我流放到西班牙的兰萨罗特岛,直到死亡……你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反对上帝呢?

  萨拉马戈:上帝是我们的问题:上帝是横挡在路中央的大石,上帝是仇恨的借口,上帝是破坏团结的代理人。

  在实体的宇宙间,爱与正义都不存在,刻毒残忍也属渺然。在四十兆个星系里,以及每一个星系当中的四十兆颗星球上,并不存在着一种统辖它们的力量。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月亮每晚在夜空露脸,都不是由谁创造出来的。既然我们被摆在世上,不知道为何来此,来此何为,我们就必须靠自己发明一切事物的意义。我们也同样发明了上帝,但是他并未超脱于我们的思维之上。对于那些以神之名进行杀戮的人来说,上帝不只是会赦免他们罪过的审判者,更是有偌大威能的天父;在这些人心中,这位天父过去惯于提供宗教审判处刑的柴火,现在又要为种植于人心当中的炸弹提供准备。或许他是永恒的,只不过,他唯一永恒的,便是永恒的不存在。

  我:那当你知道自己即将走到人生终点、变成不存在的时候,你的内心状态是什么样的……时间不多了,这可能是我们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萨拉马戈:假如每个姿态、每个文字、每个情绪都可以在每个时刻里,否认它们必然死亡的归宿,死亡于我又有何哉?事实是,无论我因为这个或那个理由,必须谈及死亡的时候,我感觉我自己还有活力,非常有活力……我拥抱已经写下的文字,我希望它们的生命能够长久,并且能在我无法写作时,继续我的写作事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回应了。

  (说完这些话后,餐桌恢复了空荡荡的状态。萨拉马戈重新消失在夜里。桌边留下的,是他随身附带的几本书,一块没有切完的牛排,以及来自里斯本的雨渍。)

  【注:文中萨拉马戈的所有声音,皆来自杂文集《谎言的年代》】

  新京报记者 宫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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