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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在历史上首次获得世界杯举办权。这个百年来神秘莫测的大国,得到了一次与世界交流互动的重要机遇。一方面,数以百万计的外国访客受到异乎寻常的热情接待;另一方面,这也是千百年来俄罗斯规模最大的一次对外开放,往日对集会严厉管制的卢比扬卡到红场一片嘉年华狂欢氛围。一家欧洲媒体这样写道:“拜足球所赐,俄罗斯人呼吸到自由的精神。普京把世界波(注:精彩进球)踢进了自家球门。”同时,俄罗斯国家队出人意料的发挥(击败世界冠军队西班牙,在苏联解体之后首次打入世界杯八强)极大激发了俄罗斯人的爱国主义情绪。
但是,世界杯效应能持续多久?这个长期被西方世界视为“异类”的国度,能够从此令人刮目相看,成为国际社会的宠儿吗?
这不是眼前的时事政治,而是长期折磨着欧洲各国的问题,其实也是俄罗斯文化思想界自我反思了二百年的问题,是关乎俄罗斯精神、理念、命运与性格的哲学问题。
整整一百年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就写道:“在国际和欧洲的生活中,伟大俄罗斯仍然还是一个边远省份,它的精神生活是隔绝而闭塞的。世界还不了解俄罗斯,所接受的是一个被歪曲过的俄罗斯形象,对它的判断片面而肤浅。”“对于文明的西方社会而言,俄罗斯还是完全不可知的,是某种异己的东方,时而以其神秘叫人迷惑,时而以其野蛮令人厌恶。”
对于俄罗斯自身来说,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大起大落,跌宕沉浮历经苦难?
1 吝啬表达快乐和幸福
世界杯开赛之前,英国BBC记者做过一个调查报道:“俄国人会笑吗?”
俄罗斯人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特点,为了办好世界杯,当地还专门为接待外宾的工作者开办了“微笑培训课程”。
俄罗斯人当然会笑,而且很有幽默感。但是他们的笑似乎常慢半拍:对陌生人不笑,对半陌生人不大笑,对亲朋好友不常笑。在美国的一些大学,这甚至成了心理学研究课目。一些美国人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俄罗斯的民族特征:不友善,冷漠生硬。与俄罗斯民众打过交道的外国人也普遍感觉,与其他民族相比,俄国人确实比较吝啬于表达快活和幸福的情绪。不过俄罗斯人会以一句谚语来反驳:“没有理由的笑是傻瓜的标志。”
俄罗斯人不否认自己的表情特征,他们认为那是大自然赋予的,是多个世纪中受到多种因素影响而形成的:欧亚大陆北部变化明显的季节、苦寒的冬季、浩瀚的疆土和需要捍卫的漫长边界。很多俄罗斯人承认自己常常情绪不稳,会在正常节奏的工作中一筹莫展,但有时却可以创造惊世骇俗的英勇壮举。特别是他们自认为并不傲慢和虚伪,相反却善于与其他民族找到共同语言,具有出色的外交谈判能力。
其实,俄罗斯人的特征绝不仅限于面部表情,更在于融化在血液中的民族性格和精神。
2 俄罗斯性格的双重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俄罗斯的“性格”只能使用俄语的Характер而不能用英语的Character去表达。就是说,虽然这两个单词在字面上完全相同(只是字母差异),内涵容量却无法比拟。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又是什么决定性格呢?俄罗斯性格与英格兰性格之不同,显然与这两个民族生存演进的自然地理环境有关。俄罗斯幅员辽阔,地广人稀,俄罗斯人心胸宽广,坚忍不拔。但俄罗斯位于世界的东西方交汇处,民族文化非欧非亚、亦欧亦亚,蕴含了东西方两极因素。若从生物进化角度看,俄罗斯民族经历了斯拉夫人、北欧瓦良格人和北亚蒙古鞑靼人长达数百年的融合,血脉中混合流动着彼此对抗的基因。所以,俄罗斯性格中明显具有天生的双重性、两极性和“二律背反”的“悖论性”。他们有时很恭顺,有时很霸道,有时富于怜悯同情,有时行为残暴冷酷,有时舍命追逐自由,有时甘愿俯首为奴。俄罗斯是孕育无政府主义和乌托邦的沃土,世界上最著名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就出自俄罗斯,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是杰出的代表;而森林荒原、阴冷酷寒和寂寥长夜又使俄罗斯人深感孤独无助,寻求集体主义的温暖和理想国。
诸多对立冲突的复杂矛盾深深积淀在俄罗斯性格与文化中,产生了一种阴郁、蒙昧、压抑而又强烈的自然力量,使人不能不迷狂地沉醉其间而难以挣脱。
3 从“神意载体”到神秘主义
与欧洲传统的理性主义文化截然不同,在俄罗斯民族性格与文化中蕴含着强烈的非理性因素。那是一种酒神狄奥尼索斯式的迷醉元素,使得俄罗斯人的意识和精神很容易受激情狂欢的驱使。他们既善于把历史过程转化为幻想,把现实生活变成罗曼司,也非常信奉神灵。在俄罗斯大地上传播了几百年、充满末世色彩的东正教在俄罗斯性格形成中起到重要作用,这是俄罗斯人世界观的基础。一方面,俄罗斯人有孤独和自卑感;另一方面又自认为肩负拯救世界的使命,是“神意载体”和“第三罗马”的救世主。而来自亚洲的萨满教信仰与东正教在底层民众中的混杂融合,又使得俄罗斯人试图从神秘主义中寻求真正的信仰,或者通过特异功能直接与神沟通。他们也相信动物会传达圣灵的预言。这次世界杯,俄罗斯就选中一只冬宫博物馆里的失聪白猫作为“官方预言者”。而在俄罗斯的精神信仰中,红色有着神奇的力量,在各种神圣仪式上,红色都是从绶带到旗帜的专用颜色,象征神的恩赐。所以克里姆林宫是红色的,红场更是俄罗斯心脏的象征。
圣愚是俄罗斯东正教的特有人物,他们通常是浑身污垢、半疯、半裸、甚至套上脚镣的癫僧,有些人几乎不能言语,他们的声音却被解释成神谕,被认为通神通灵,能预见人生祸福。俄罗斯最有名的圣愚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身边的拉斯普京。俄罗斯人的非理性意识往往把互不相干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创造了最具幻想性的相互关系。这种自然力不仅存在于普通百姓中间,甚至在知识分子和领袖人物身上都有流露。从十月革命之后一直到苏联解体,官方都设有“精神暗示委员会”等机构,专门从事心灵感应和预知未来等超级功能的研究。
4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罗斯性格的缩影
世界杯开赛前一个月内,欧洲有两国首脑不约而同地谈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次是法国总统马克龙与普京的联合记者会上,另一次是意大利新总理孔特在国会讲话中。他们都引用了陀氏1880年在莫斯科普希金纪念碑落成典礼上的一段话,以表达与俄罗斯改善关系的愿望。在西方世界眼中,这位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作家,就是俄罗斯理念的化身、俄罗斯性格的缩影和俄罗斯精神的偶像。陀氏不但是西方人解读俄罗斯迷津的灯塔,也是俄罗斯国内各种思想文化流派和民族情感的最大公约数,他揭示了一个多世纪以前俄罗斯人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中所有的精神矛盾、悖论和独特的精神结构:要么狂热地否定整个俄罗斯,完全摒弃家园和故土;要么狂热地肯定整个俄罗斯的特权地位,把其他民族视为低等民族。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起,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的几位俄罗斯(苏联)作家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写出了不同时代不同人物不同故事中的共同特征:俄罗斯人在各种矛盾中的痛苦思考和挣扎。获诺奖的前苏联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其压舱之作《二手时间》中也写到,直到苏联解体后的二十一世纪,俄罗斯性格和精神依然深深影响着社会生活:“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罗斯人:他们像俄罗斯土地一样宽厚,社会主义没有改变他们,资本主义也不会改变他们。不论是富有还是贫穷,都不会改变这种性格。”
不论是法国总统还是意大利总理,他们在引用那段陀氏的讲话时,只是想到了伟大作家对欧洲的感情和恭顺,却未必理解到其中对于俄罗斯作为“神意载体”地位的骄傲。
□吕宁思(凤凰卫视资讯台执行总编辑,俄罗斯文学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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