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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无所有》是一位美国作家书写的苏俄故事,横跨八十余年,可谓折射从苏联到今日俄罗斯的诸多历史事件、政治生态。这本身就相当不易。作家套用纳博科夫的一句箴言:“回忆是唯一真实的遗产”,说明了小说的品质。那就是艺术赋予回忆生命,抵抗被抹除的危险。西方主流媒体大多将其与米兰·昆德拉《笑忘录》作比。我想,这不仅因为二者情节构件相似,还源于主题气质暗合。安东尼·马拉和昆德拉其实都在复述一个主题:可笑与遗忘。在故事背后,每个毛孔都渗透着愤怒、哀伤和反讽。
小说的结构令人寻味。故事跨度如同跨海大桥,作家不得不认真琢磨“结构力学”的问题。如何支撑、什么框架、怎样联结,马拉给出了他的答案。那就是用一种家族纪事辐射近一个世纪的社会图景,历史变幻。然而,他与那种左拉式家族意识,又保持着距离。《我们一无所有》完全是离散式的家族书写,其现代性兼具前卫。马拉的九个章节则是独立的故事单元,它们被一种亲缘关系松散重组着。有趣的是,作家模拟了一种卡带播放效果:把小说分为A面、中场休息和B面。这其实暗合了故事“分层”:祖辈、父辈和“我们”。“我们”这代的故事走向,早在祖辈故事里就得到了遗传和形塑。同时,历史除了正面(施加影响)、背面(阴影效应),还应有一种缓冲带(意义被“消磁”后,陷入空虚)。
作品读后有颇为奇怪的观感:叙事的节奏、力度和气氛差异显著,对比兀然。甚至,你会感到高开低走,小说气阀越开越小,愈加延缓、零碎和疲弱的感觉。“花豹”里审查员故事、“孙女们”中外祖母的劳改营故事、外孙女葛莉娜参加选美,嫁给寡头大亨故事,就是全书最强的“重音”了。从“高加索之囚”开始,利里亚的故事就显得有点儿拖沓帮闲的“打杂感”。在B面,唯一配得上A面强度的,也就是薇拉和莉迪亚的母女故事。
马拉用一种分段函数的思维,每章都选取一个指定时间阈,呈现特定人物的故事碎片。这些小说“技术控”倾向,从客观看,未免花哨多于实用。作为读者,你恨不得按编年时序,把人物故事发展重新捋一遍,重排小说的“积木”。力度、气息都被横生枝杈的碎片打断。
历史是可以作废失效的,这是小说最惊异的主题。“在新俄罗斯,你不会受限于过去。人民公敌的孙儿、罪犯的孩儿、他的孩儿,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我们一无所有》里的悲剧性,其实源于一对“孪生子”:那就是历史修正和历史虚无。“光是涂掉他的脸孔已不足够;那团掩盖面目的乌黑薄膜等于是承认这个人可能存在,而这种主张本身很快成为一种不当之举。历史是个我们始终动手修正的错误。”
罗曼凭借他的绘画特长,成了一名审查员。他的职责就是抹掉“被清洗敌人”的照片画像。“我抚平照片,为喷枪注入颜料,有如帮手枪装上子弹。”这类场景,其实我们在奥威尔那儿早就见识过了。抹除修改可以让事件并没发生,人物并不存在。正如小说里对士兵“阵亡”的定义,不是生物学意义的死亡,而是一切痕迹的除名。直到弟弟被处决后,罗曼才进行隐秘疯狂的计划——铭刻。这显然是其工作的反义。每当抹除一个人,他就把弟弟的肖像乔装、填补进幽晦的背景里。
从而,一幅名为“午后空旷牧野”的油画在小说里穿引,显得尤为重要。这幅画先后经手于审查员、失明女修复师,成为历史修正外,罕存的隐秘记忆存储。鲁斯兰的妻女就在那片旷野里被地雷炸死,葛莉娜的恋人科里亚也死在这片车臣原野。购买画作,象征获得了历史佐证,未抹除的样貌。即使如此,马拉仍旧用“次选之作”形容这幅画。因为,它毕竟只是空虚的存照。在小说“终曲”,人物干脆进入到年代不明的外太空,达到虚无主义的极值。这让小说悲剧性一下子被抽“真空”了。太空比例和宇宙视角,让历史现实瞬间就显得无关紧要,虚无可笑了。在我看来,这个“尾巴”不仅削弱了现实力度,还未免添足造作。
□俞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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