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0:《宝岛一村》十年·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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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话剧《宝岛一村》公演10周年,新京报独家专访主创谈剧本创作、人物原型

十年故乡梦,村头故人来

2018年07月13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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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悉蒋介石的死讯,“眷村”上下老小无不悲鸣,这是戏里打动人的桥段之一。
眷村有年轻一代人走出去参加歌唱比赛,“眷村”人围在电视机周围看直播,观众会心一笑。
王伟忠
赖声川

  2008年《宝岛一村》台湾首演,2010年首度来大陆公演,如今,赵、朱、周三家的眷村故事已经在舞台上演了十年。

  所谓眷村,是指1949年后台湾当局为安置被迫自大陆各省迁徙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及其眷属所兴建的房舍。《宝岛一村》讲述了三户眷村人家几十年的离愁别绪和生活变迁。

  多年以前,身为眷村子弟的台湾知名电视人王伟忠,把心中的100多个眷村故事讲给了剧作家赖声川,几经磨合,终于创作出了这部经典的话剧。

  十年间,《宝岛一村》成为两岸戏剧最受欢迎的演出之一,被称为当代华语原创现实主义戏剧的创作高峰和市场奇迹。

  同时,《宝岛一村》也是极少数从台湾来到大陆公演,并能持续多年且广受赞誉的戏剧作品,《宝岛一村》从前七年亏损到2016年开始盈利,观众人群不断扩大。2018年5月20日《宝岛一村》十年北京站演出开票,四场5600张票迅速售罄。

  在《宝岛一村》公演十周年之际,新京报独家专访编剧兼导演赖声川、王伟忠,监制丁乃竺,制作人王可然,央华制作中心副总监李雄,以及演员屈中恒、冯翊纲、宋少卿、那维勋等,共同追忆十年创作与演出历程。

  童年

  日子虽然苦,但有温度

  作为在眷村出生的孩子,王伟忠小时候常常和邻居家小孩一起,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讲以前的故事。那时候眷村的房子都是临时搭的,很多人不买家具,房子主要以竹篱、石灰、瓦片做材料,房子都很小,宿舍一样,两家中间隔道厚土墙。从南到北,盖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公厕门口是村里人聚集聊天的地方。妈妈拿着藤条皮带、拖鞋,满村追打孩子是每天都上演的戏码。

  王伟忠来自嘉义眷村,1949年,他的父母从北京南苑机场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之后来到台湾。那个时候,父母只有十几岁,从来没有想过,和家乡一别,就是四十年。

  王伟忠说,刚来台湾时大家都在等,感觉很快就能回家乡,很多人早上起来就把棉被捆好,随时准备走。有一个杨妈妈,到台湾十年后才在屋子里架起床,一边架床一边哭。1975年4月5日,蒋介石过世,王妈妈趴在床上哭着念叨:“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这些片段构成了《宝岛一村》的故事,也是王伟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2005年,王伟忠长大的眷村面临被拆,促使王伟忠想把眷村故事搬上舞台。实际上,在1992年王伟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酝酿讲述眷村的故事。王爸爸是村长,到过世之前,一直在忙眷村改建的事情。

  王伟忠非常思念父亲。他从小就到处跟着父亲在村里晃荡。村子里人与人的感情非常浓烈,像一个大家庭。想起以前在眷村的日子,虽然苦,但是有温度。看着父辈慢慢老去,像树叶般随风一片片掉下,生死离别在冲击着王伟忠。“做一部跟眷村有关的戏”,这个想法在王伟忠心里越来越强烈。

  光阴

  100多个故事,聊了三年改了三天

  王伟忠想把眷村的故事做成舞台剧,他找到赖声川。赖声川不是眷村的孩子,王伟忠就一遍遍跟他讲,眷村里每个人穿什么衣服,吃饭是什么样子,他有100多个关于眷村的故事。赖声川听着很感动也很喜欢,可是该从哪个点切入,赖声川没有找到架构。过几天王伟忠给丁乃竺(赖声川夫人,《宝岛一村》监制)打电话,问Stan(赖声川)有什么想法?丁乃竺说他还在想。

  丁乃竺回忆,王伟忠非常锲而不舍,定期找赖声川,约时间重新又讲一遍那100多个故事,还拿给赖声川看自己拍的和眷村有关的纪录片。在赖声川看来,故事都很精彩,但是100多个故事二十几家人,这是小说不是戏剧。赖声川跟王伟忠说,你直接去拍电视连续剧好了。王伟忠说,很多感情只有用舞台剧表现出来才能直达人心。

  王伟忠很坚持,就这样和赖声川聊了三年。

  眷村有一种悲情的基调,赖声川形容为“有点像犹太集中营”,“我也希望自己做这件事,但是我想不出办法。”

  到了2008年,赖声川给了自己最后三天时间考虑要不要做这部戏。他在家闭关了三天,“创作的机缘”也到了,赖声川第一天就捋出了思路。100多个故事像100多个水果,充分了解每个故事之后,一个个摆出来,这个故事可能跟另外的故事有关联,找到故事之间的联系点。把几十家人删除、合并,慢慢100多个故事变成了三家人。三家人的组合完全不一样,每家都有各自的秘密。赵家映射了现实中的王伟忠家,老赵就是王爸爸,爱帮助人,小毛就是王伟忠,二毛是王伟忠姐姐,但是大毛身上结合了很多人,包括李立群的姐姐,还有赖声川其他朋友的影子。

  王伟忠谈回乡

  我妈离开北京去台湾的时候才十五六岁,再回来的时候是1988年,整整40年。我妈先回来的,一周后我从新加坡飞来北京,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北京。1988年7月,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季节,那时候的北京天多漂亮,我拿着地址自己找到左家庄。那时的北京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不像现在乌央乌央的人,到哪里去都没什么人,车也很少。

  我那时候在做电视,还看到了夜里没有灯的北京电视台。我去了雍和宫、颐和园,在里面走了半天。碰到俩老太太扫地,我那时留长发,扫地大婶说,你看那丫头真大个儿,我妈在那边逛,我就这边抽个烟。大婶说,哟,还抽烟呢。我就跟她说,大娘我想买点酸梅汤。她(一听我的声音)才说,哟,不好意思。很好玩。

  我在北京的时候,去友谊商店买了一个我爸爸他们逃难用的那种猪皮的皮箱,很沉,我就带着它,从北到南。到1994年我姥姥过世之前,我还常来。后来整整30年,大陆我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一直看它变化。

  赖声川谈眷村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当年去往台湾的这批人在1949年“消失”,等他们重新回来,已经是40年后两岸开放探亲,他们带着“三大件”,很体面地返乡,大家都觉得台湾生活真好,可是中间这40年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知道。《宝岛一村》讲的就是这段历史。

  我念的初中一班50几个人,班很大、很挤。本省(早期定居台湾的客家人与福建移民)、外省(解放战争后随国民政府迁台的大陆居民)大概各一半吧。外省里面大概一半是眷村。所以我眷村的朋友很多,《宝岛一村》里很多故事是从这些人家里来的。

  《宝岛一村》里面有句话说:我们眷村的小孩都很漂亮。是真的,很奇怪。我在猜想,可能是各个不同省份的人混血造成的,所以特别好看。你看林青霞、邓丽君都是眷村出来的。林青霞在当年我们觉得蛮正常,很多长得像她那样的,她本人绝对独一无二,但是长她那一型的很多。

  我觉得眷村真的是很重要的历史,它的重要性不在政治,而是在人,就是中国人的历史。

  友亲

  在欢乐的背后,有很忧郁的东西

  虽然出生在美国,十几岁才开始到台湾生活,赖声川的同学中也有很多眷村孩子,初中高中都有。《宝岛一村》中很多灵感来自赖声川身边的这些人。

  赖声川初中同学隔壁村子是一栋一栋豪宅,是“高级眷村”,将军级别的人住的。赖声川一个朋友就住在那里,叫冷威廉。他家有最新的玩意,黑胶唱片、耳机,在小伙伴们看来,他就像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玩着日本武士刀的有钱人小马。赖声川对这个有着“贵族名字”的同学印象深刻,把他的名字“安插”给了《宝岛一村》中的冷如云。

  冷如云在剧中穿着一袭合身得体的旗袍,这个人物形象来源于丁乃竺表哥家的一个佣人,她每天都穿旗袍打扮体面,以至于家里来了客人都误以为她是夫人。冷如云身上还有赖声川父母一个好朋友的影子,赖声川叫她周阿姨,周阿姨经常到他家打麻将,每次来穿得就是旗袍。在赖声川的回忆中,她是位漂亮的上海太太,先生很早就没有了,“大家打麻将都很开心,周阿姨是蛮欢乐的一个人,但她欢乐背后有很忧郁的东西。”

  周宁的原型是赖声川爸爸最好的朋友王伯伯。王伯伯打麻将的时候喜欢抽根烟,和牌就会站起来跳个舞唱个歌,把另外三个人气死。然后他再坐回去继续打。对于赖声川来说,周宁就是王伯伯。

  鹿奶奶是《宝岛一村》中的最神秘的人物。这个人物来自赖声川的童年回忆,过年时,妈妈会带他去“鹿奶奶”家拜年。鹿奶奶很端庄、很精神,很老也很神秘,“我也不知道她是干吗的,就觉得她是小脚。如果说她有轻功,我也会相信。”赖声川觉得这幅画面很“小城之春”,破墙下,有一个女人在走路。

  包括剧中讲神秘方言的阿伯,他的人物来源也很写实。赖声川小时候看电视,包括当时蒋介石在内的领导上台说话,都带有很重的口音,五湖四海的语言,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更何况在眷村人口密度这么大的地方,彼此讲话不通是很正常的。“这不是荒谬,生活本身就超现实了。”

  愁乡

  不仅仅是眷村,而是那个大时代

  虽然已经成为上演十年的经典剧目,但在《宝岛一村》筹备期,却找不到一家敢于赞助的企业。最初丁乃竺算过一笔账,二十几个演员,加上制作成本大,如果没有卖到八八成到九成的票,这个戏就会很辛苦,只能去找赞助。那时台湾很多企业对表演工作坊的作品都很支持,丁乃竺去找他们,他们说这个题材太好了一定要做,但所有人又都说,这是一个政治故事,我们做生意的人是不能有政治倾向的。丁乃竺跟他们解释,这部戏没有在讲政治,讲的是时代。但是没用。

  在赖声川看来,《宝岛一村》讲的不仅仅是眷村,而是那个大时代。“历史上很少有硬把一大群人放在他乡,不准你回去的情况。而那时候人们都是抱着希望,觉得随时就可以回去。”当时蒋介石每年说同一句话:今年在台北升旗,明年回南京升旗。听说,他也常常去金门搬个椅子坐在那里看着对岸。“但是看历史就知道,从第一年就不可能回去了。”剧中有一场戏触动了所有演员的神经。传来蒋介石死讯的第二天,眷村的人们在台上吼:回不去了,你不是要带我们回去吗?现在不会回去了!在赖声川看来,这段历史的重要性不是政治历史,而是人的历史。

  如果没有《宝岛一村》,眷村将会慢慢消失在时代尘埃里。丁乃竺认为王伟忠很了不起,对眷村有种自豪感,但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眷村生活。赖声川也说,眷村人是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族群,它特别特别重要,也特别容易被忽略。如果我们没有做《宝岛一村》,可能眷村这一代自己也会慢慢地遗忘。

  王伟忠说,眷村在台湾慢慢没落着,800多个眷村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上世纪80年代末两岸开放探亲,那时候王伟忠已经31岁了,他第一次回到北京,感受到了乡愁,“我那时的感情很稠密,稠得跟沥青一样。”

  【村戏点滴】

  ●《宝岛一村》的演员中有很多眷村小孩,好多演员自动就来了。三位男主角都是眷村后代,“他乡成故乡”的故事也是他们自己的童年写照。屈中恒扮演和气、乐于助人的北京人老赵,冯翊纲扮演山东人小朱,宋少卿扮演文雅讲究的上海人飞行员周宁。

  ●丁乃竺回忆,第一轮演出时,很多已是暮年的眷村第一代人纷至沓来。到二轮演出时,眷村的第二代人会带着一家三口前来看戏,而到第三轮演出时,对眷村生活并不那么熟悉的眷村第三代人也自己主动来看戏了。

  ●剧中,屈中恒演的老赵实际上就是王伟忠父亲。王伟忠记得在第一次要开始整排的时候,他的眼泪就不停流。每天演出时,老人在哭,年轻人也在哭。在某天的演出中,一个年轻人一直在哭,问他原因,是因为《宝岛一村》里的山东话让他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爷爷,想起了久违的山东话。

  ●让赖声川遗憾的是,演员中没有人会说四川话。据王伟忠描述,四川话是眷村最常见的一种方言,尤其是空军都讲四川话。在首演时,赖声川曾尝试让演员说四川话,但效果并不好,之后就索性取消了四川话。这对赖声川来说也成为一个谜,“因为王伟忠一直在说四川话很容易说,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演员说得好。”

  监制:金秋 李世聪 专题策划:何建为 田偲妮

  专题采写:新京报记者刘玮 刘臻 朱饱 实习生 张馨心 刘姝君

  封面/专题制图:许英剑 图片提供:台湾表演工作坊 北京央华时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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