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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答
面对浩瀚的历史和短暂的人生,一路前行的轨迹就是不断失去。让我们来和龙应台谈谈生死,也谈谈世代,聊聊从当女儿到做母亲、当作家到做官员的身份转变,从而窥见龙应台《天长地久》创作背后的答案。
生与死
死亡是个人的事情,至少现在我不恐惧它
新京报:《天长地久》中你涉及了一个中国人会比较忌讳的话题“死亡”。看你的描述感觉不到你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你还提前替儿子想好万一你发生意外,要怎么处理你的银行账务。对死亡的不忌讳来源于不恐惧吗?
龙应台:恐惧啊?比较恐惧的会是,不得好死,而不是死亡。
新京报:所以也会有人主张要“有尊严地死”,但是看书里你写苏黎世安乐死那一段,觉得你也并没有确定这件事。你对死亡和安乐死之间的关联是怎么看的?
龙应台:这本文学书不是一个讨论安乐死的场域。安乐死,牵涉我个人,我或许会赞成,但是把它当一个政策要来讨论,就是另一件事了。一旦做成政策,要非常细腻、周全,具备所有的配套措施,譬如你如何判断给不给人这个(安乐死)权利,实际的执行要怎么做?所有其他的法律也必须包含在内,这个政策才不会被滥用、错用。就我对于台湾的了解,我觉得所谓非常细腻周全的配套措施这个前提现在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不会贸然地说,做。
新京报:你觉得,死亡是一件个人的事情吗?
龙应台: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亡更个人吗?
新京报:比如家人会觉得,即便你是躺在医院,但只要“你在那儿”对于我来说就是精神支柱。
龙应台:这个家人太残忍了吧?家人有什么权利?一个人到最后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是你自己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当女儿与做母亲
如果没有反思 爱会变成勒索
新京报:你也想问母亲,和父亲之间五十年的爱情需要用什么暗号来让对方知道“无尽的爱”。在你看来,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爱是一种怎样的交流方式?
龙应台: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我说不清楚。但他们绝对没有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中文的 “亲爱”这个词很有意思。他们很 “亲”,也许,就人与人的一生相处而言,“亲”比“爱”更重要呢。
新京报:大家好像很难跟亲人说得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龙应台:我可不错过。我经常坐飞机,每一次飞机起飞前要关手机的时候,我一定发一个简讯给我的儿子,“机舱要关门了,我爱你。”这是我一定做的,做到我死。
新京报:你自己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跟母亲有什么差别吗?
龙应台:差别太大了。美君那一代人从战争年代存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比如说,小时候会嫌我妈怎么那么的不整齐,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对她挺批评的。长大了之后会明白,我们连交学费的钱,她都没有。她必须要想各种方法存活,哪里还有余力去做这些呢?了解到美君那一代人当时的状况,会有很深的同情跟体恤,这种同情跟体恤,不存在于安德烈跟飞力普对我的态度,他们对我的是“爱”,不是“同情体恤”,因为状况太不一样了。
新京报:你反而挺能同情体恤儿子一些,还专门写了“母兽十诫”——对儿子的女朋友或者媳妇绝对不要做的事。
龙应台:爱和放手,真是太难了。儿子的女朋友真的抢走了你的所爱,但是你还要假作宽阔呢。我出公差到欧洲去,想跟儿子独处,我儿子说一定要带女朋友。有时候觉得,爱儿子的女朋友,好像比爱敌人还要难呢。但这是非做不可的功课。我有进步啦。
新京报:如果儿子好大了,没有女朋友你会着急吗?
龙应台:那又要着急了。很矛盾吧?两个儿子常用这个弱点嘲笑我。
新京报:以前听别人讲段子,爸爸特别爱女儿,女儿要是交了男朋友,爸爸就要去买猎枪了。妈妈对儿子的爱也是类似的感受吗?
龙应台:有点像吧,这就是要克服的东西。以前在古典的中国小说里读到,寡母带的儿子有多可怕,寡母跳脱不掉自己的爱的掌控。最糟糕的是儿子也跳脱不了,一辈子就被困在其中了。张爱玲的《金锁记》不就写这个吗?
新京报:所以爱很容易变成一种绑架和勒索?
龙应台:很容易。如果没有反思的能力,你的爱很容易就变成了勒索。我是很相信,“儿女的独立宣言”是很重要的。
新京报:如果你有女儿,教育方式上会跟儿子不一样吗?
龙应台:没想过。但有女儿多好,搞不好她还会登报帮妈妈找个男友之类的(笑)。不像儿子早有结论说,妈你不可能啦,你的个性太独立了。
写作与从政
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提出问题
新京报:现在会有一种质疑,认为知识分子只会提意见,拿不出解决方案,觉得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发声是很无用的。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龙应台:不同意。提出看法跟提出批评就是知识分子本身的功用,而如何去执行和去解决问题,是另外一批人该做的事。我们可能要先明确知识分子的定义是什么?比如我写批评文章的时候是知识分子,我去做官(注:2012年5月起龙应台任台湾文化事务主管部门首任部长),就不是知识分子了对不对?那我们就界定,没有实质公权力而只限于提出看法的人叫做知识分子。如果定义是这样,表示知识分子的职责本来就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是官员身份的事情。说知识分子只会说不会做,就如同批评怎么卖面的摊子不卖黑森林蛋糕。
知识分子放下笔,那他就不是知识分子了。我们也不该再用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去要求他或宠爱他。这时,就要以做事的标准来看他。卖黑森林蛋糕的,就不是卖面的。
新京报:你以前说过一个好的知识分子,不一定是一个好官?
龙应台:往往不是。因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能力。
新京报:你是怎么能够在这两个身份之间做到相对平衡的转换?
龙应台:通常擅长于做思考、提出意见的人,不擅长真正动手去做事,而真正擅长做事的人,不一定擅长思考,两种能力是完全不同领域的。我算是非常重视实践细节的人了,而且也很了解做事的时候特别需要部门与部门之间的细磨沟通,也非常重视实践管理及效率稽查等等。作为文人我几乎算得上“孤僻”,习惯静思独处,但是做事时,我花很多的工夫在细节的沟通上。
但是我做得不够好,譬如说,做官的必须身段柔软,跟你即使痛恨或瞧不起的人,为了政务通畅,还是得耐心周旋。这一方面我就做得很吃重,很艰难。
新京报:很多人都觉得知识精英进入了政治圈,会担心他们丧失掉自身独立性?
龙应台:不是说会丧失独立性,这个前提是错的。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时,你只为自己的思想负责,你是一个作者。我写《野火集》就代表龙应台。但是当龙应台去做官,她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代表她个人,她代表着整个机构、整个制度、社会,她凭什么还强调她的“独立性”呢?她是一个被公民选上的政策论述的一个执行环节——这跟一个人为自己负责,是多么天差地别的大承担啊。
我们社会批评拿的尺度是错的,说你要言行一致,当你做知识分子指点江山的时候,跟你后来做官有了公权力的时候,你要做一样的事,讲一样的话。怎么可以一样呢?后者一定要委屈,一定要有整体观,因为你顾全更多了。你不是个人舞台。
但是当团队的立场和你的核心价值抵触的时候,只有一个选择,不是大声嚷嚷来表演自己的“独立性”,而是辞职,脱离团队,离开权力的位置,然后再谈所谓“独立性”。知识分子的负责对象是自己一人的信念,不偏不倚,所以“独立性”重要。执掌公权力的官员,是对整个政治机构和社会负责,他必须把他的个人放下;如果要凸显个人,你先离开那个位子,这才是负责。
新京报:对于你来说,写作和从政到底哪一个给社会带来了更大的影响?
龙应台:不一样。写作是一种影响,公权力在手让你可以实践,是另外一种影响。两种的影响都很大,但关键不在于哪一个影响力更大,而在于你这个人做什么最适合。比如虽然你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你要到台湾地区立法机构去受很不堪的人折磨,为了得到做事的预算,要忍气吞声,你做不做得了?
我对这两个位置都很尊敬。很多知识分子是没有办法去受屈辱的,但是政治本身是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不是一个只为自己负责的人所能够承担的。如果我们认为任何知识分子都可以做官,那是把做官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
新京报:所以我能这么理解,比较起来身为作家的龙应台更开心快乐?
龙应台:那当然,快乐指数高太多了。像我这样的人去做官,百分之百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社会服务。除了服务之外,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
新京报:但是在外界大家看来,当时你处在出台一个政策就会影响到很多人的位置,现在你回到屏东,过一些浇浇花种种菜的乡下生活,需要适应吗?
龙应台:适应?我倒觉得写这本书的重要性,不亚于我在做官的时候做的事情。你用一个博物馆法、电影法政策来改变社会,跟你用一本书来帮助这个社会的人认知生死,你说哪一件事情比较重要?
新京报:现在生活在屏东陪母亲,你都是特别快乐的乡村生活。作为一个看过全世界、去过无数地方的人,如今回到乡村,依然会有归属感吗?
龙应台: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想念大城市。从2017年8月1号开始在这,快一年,这一年应该说是我这六年来快乐指数最高的时候。但我不能很轻率的一概而论说,乡村比城市好。我在乡村生活快乐,有多少比例是因为我知道我随时可以回到大城市去呢?我是台北人,拥有一个繁华都会作为个人的“后花园”,然后到乡下来过过日子,你说这个乡村太美好,这是绝对的事吗?如果乡村生活就是你唯一的世界,繁华都会完全遥不可及,那么结论会不会不一样?
所以我能说的是,是的,我这个五十年来全世界走遍的人,现在回到乡村生活,发现乡村是一个巨大的、丰美的博物馆,同时也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都市,都市的视角是狭窄、偏颇而自以为是的。
新京报:现在回台北的频率如何?
龙应台:不太高。回台北就是开会,或者见远道来的朋友。现在美君在乡下,就以她为核心,能够陪伴多久就多久。天长地久,也不过片刻。
【说文解字】
1 创作
新京报:看到《野火集》会觉得你的文风特别犀利,带有批判性,但后来你写了一系列亲情的书又很温馨。当时是因为回归了家庭生活给你带来了一些写作上的变化吗?
龙应台:温柔的《孩子你慢慢来》跟凶悍的《野火集》其实是同一个时期的作品。每个人都有左脑跟右脑,情感跟理智同时存在,应该是这个状态。
2 文字无用?
新京报:你曾说过,自己一直在思考,有时候觉得文字是没有用的,因此把给美君的信当成了“一个人的功课”。到如今这本书出版,“文字有没有用”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龙应台:对文字和思想的这个怀疑,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科技跟网络的发展,使得以前文字影响社会进程的直线关系乱掉了。以前一篇文章会让读者看到,中间有一层又一层的品管“守门人”,从记者到各层编辑到媒体的规则。网络科技撤走了所有关卡的守门人。一夜之间暴起的网红和一个皓首穷经三十年的专家,拉平了。知识和知识的影响力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文字的位置,确实需要重新思索。
3 年轻人看世代
新京报:《天长地久》中有一段你和飞力普关于牛仔裤太便宜的对话,飞力普不赞成你买很便宜的牛仔裤,认为太便宜一定会有工人遭到严重的剥削。很多大陆网友不是很理解,他们会觉得把工厂关掉了,工人不上班,不是会更可怜?他们认为这种观点仅仅是一种“政治正确”?
龙应台:要先想清楚什么叫“政治正确”。之所以会有“政治正确”出现,是因为它的相反面非常庞大,为了要去改造,或者是修正这个相当庞大而压迫的东西,才会出现一种抵抗的力道,抵抗的力道强大了,就可能被反讽的人贴标签叫做“政治正确”。
譬如,之所以会出现对女性不能歧视的“政治正确”,是因为歧视女性这件事情已经进行了几千几百年,庞大到不行,才会有抵抗的力量出现。所以“政治正确”这四个字存在,一定代表它的相反面存在着一头怪兽。只有当反抗怪兽的力量自己变成了有压迫性的怪兽,本身变成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的棒子时,原来的抵抗力量才变成需要被批判的“政治正确”。
牛仔裤的例子也是这样,如果称它为“政治正确”的话,要想到它的相反面存在一个非常庞大的剥削性。年轻人不能够不看到那个相反面存在已久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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