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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2018年07月2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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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色:金瓶梅读“物”记》
作者:扬之水
版本:中华书局2018年4月
金镶玉三事 苏州博物馆藏
金事件儿·荷叶盖罐
金事件儿·荷包
金镶宝玎珰
金镶宝螳螂菊花簪 常州丽华新村出土
银镀金草虫啄针 上海卢湾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
草虫簪的插戴 上海卢湾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

  既不熟悉名物,也不懂古典小说,仍想大声赞美《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写得精彩。

  以物事勾连历史

  这实在是一本小书,只以几十件《金瓶梅》中出现的小物件为纲,抽丝剥茧,织成一幅明代物质生活的长卷。尽管如此,每一章节都在原文情境里收尾,专门说明这一件具体的东西背后,小说家用了多少匠心。篇章题目朴实无华,有些直呼其名目,譬如“珠子箍儿”、“金玲珑草虫儿头面”,有些取自出场时的那一句话,譬如“胸前摇响玉玲珑”,“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还有林林总总的酒杯酒壶无法选出代表,就以“酒事”概括。从书名到篇名,无不忠实于物,把它们从文字海洋中打捞出来,擦洗干净,端端正正放到读者眼前。

  这正是本书的第一个好处。作者从事名物研究工作这么久,无数次自陈关心的内容,“差不多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最小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史”。从研究的一面来说,一切文本、图像与实物都可以成为材料,要解决一件东西究竟是什么的问题,或者若干条道路都能走通。可是从接受的角度来看,效果天差地别。材质、纹样、工艺、风尚,诸般因素变化不休,而叙述总需要框架。从诞生写到凋零,或者在一个时代之内做全景式俯瞰,固然都琳琅满目,可也不免教人眼花缭乱。这一句诗中的,偏不在那一幅画里;到头来勉强知其大概,却记不得它曾经有多少曲折变化。

  以一部著名小说为范围,局面顿时改变。引文只需简单说明物件出现在第几回,主人公当时正干些什么,因何提它、用它,就是一个生动活泼的讨论背景。在此基础上旁征博引,首先举出大量实物说明它是什么,再牵引时代相近的文献来做佐证,就把它钉在时空中某一点坐标上,真实可信,触手可及。《金瓶梅》是作者讨论的原点与边界,也成了读者探索时的拐杖和扶手。得到答案后放回原著中一看,可以找到使用这件东西的手感,由此真正相信,确实有人曾在它伴随下度过一生。假若思想更加发散,这种写法甚至能让人意识到自己也正在时空中活着——假如你今年读了几本言情小说,节衣缩食买了书中同款卡地亚钻戒。六百年后,焉知没有学者对它再三致意,就像作者此时讨论“金井玉栏杆圈儿”?

  以物色串连情色

  书的第二个好处,在于它真正能够帮人读小说。原著里的“东西”何啻千百,单挑选出这几类来,恐怕并不只是因为它们最有话可说。作者克制,笔墨尽量不离物品本身,毕竟仍处处在为《金瓶梅》作郑笺。譬如各色盒儿,各种酒杯,在小说中为不同的人所用。笑笑生用了心,每一件器物出场都贴合人物身份。我们的眼睛未经训练,容易视而不见。作者也用了心,像评点古书,加圈加注,提醒我们不要做了睁眼瞎。至于涉及私情的物事,往往与情节发展密切相关,此即作者总结的“以物色串连情色”,因此解读名物也就是在分析文本。

  当年大家热热闹闹嫁到西门大官人家,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有一张工艺繁复的床。随着西门庆去世,床就卖的卖,搬的搬,跟妇人们一同星散人间。文章费许多笔墨,把这几张床该是什么样子勾勒清楚,由此见出从华美到凋敝不过一瞬。本来到此已能证明小说运思绵密,笔下生波,作者行将收笔还引原文,非要点出笑笑生借月娘之口说的一句话:“人没早知道的”。写穿心盒也是一般。待把它的形状与用处分说完毕,就回到小说中去。第四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勾兑成功,乃是“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于纵欲,大约因文字不太雅观,书里没引,其实也有一场春药助兴的云雨,而那药同样放在穿心盒中。必须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件物事,才省得笑笑生构思时精细缜密,只是从未含情。

  《物色》就着诸多小物件一一分说。合拢来看,足以证明原著主旨。情欲并不能使人安稳,命运如海,凡人在其中起伏,算计,挣扎,谋夺。区区微物里见出世相,也见出笑笑生的才华和性情。这当然是文学研究。甚至是“结构论”、“文体论”、“性别话语论”这些近年流行的讨论方式之外,一条务实而可靠的新路。虽然只是门外汉,也隐约觉得《物色》提示着古典小说研究的一个方向:当我们知道每一件东西究竟如何使用,才能理解它所负担的那部分剧情。由此逆推作者何以如此安排,或者就言之有“物”,不至于空想空谈。

  最后有两点出自私人趣味的赞美。一则,“世上无情似有情”,是宋人韩驹的诗,正好移来形容《金瓶梅》。作者毫不掩饰她对这部小说的喜爱。她肯承认笑笑生的冷眼和健笔,欣赏他把人性的一端写到极致,充满欲望而不带温情。世人或者觉得这太残忍,而我不嫌。

  二则,感到她珍爱笔下每一件器物,也在一个注脚中读到了“不忍人之心”。那是讨论女子绣鞋的一篇,说到明代女子缠足方式。一百十七页下注说:虽有宋代实例,但看起来实在残忍,不展示也罢——虽然人间常是寒凉彻骨,扬之水还是有情人。

  “三事”也可以用作佩饰,而“三事”之“三”又是一种泛指,不足三事与多于三事,都不妨以“三事”概称,常见的组合是挑牙儿和耳挖。每事都有一根系链,总束事件儿的花题造型通常取用如意云朵,云朵内再铺排纹样。苏州博物馆藏一副明代金镶玉三事,云朵式的花题内是个镂金的无肠公子,花题金框下缘的三个小环里系了三挂金链,当心一挂底端是金挑牙儿和金耳挖,中腰拴着一个玉马,两边系链各缀一个上覆金叶的水晶紫茄。

  草虫儿用作装饰纹样的簪子多数为小件,因此插戴的时候往往不止一对,这里道“一付”,便至少要两三对方可足成。蜜蜂、蜻蜓、蜘蛛、蚂蚱、螳螂、蝉,或鱼,或虾,是草虫簪子最常取用的造型,题材大约多来自南宋院画小品。

  □陆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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