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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禧年前后,诞生了一批表达时代终结感和反思往昔的作品,大多采用诸如“艺术的终结”、“现代世界的终结”和“传统死亡以后”之类的标题,它们对西方的文化衰落做了诊断,还为其复兴开出药方。
《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年至今》一书也可归入此列,就像巴尔赞在“作者的话”中所说:“20世纪即将结束。进一步研究后,还会看到西方过去500年的文化也将同时结束。有鉴于此,我认为现在正是恰当的时候,应当依次回顾一遍我们这半个千年来伟大卓绝的成就和令人痛心的失败。”
早在1935年,28岁的巴尔赞刚刚完成毕业论文答辩,就有意写一部从1789年至今的欧洲文化史,但父亲的一位朋友劝阻了他。此人曾担任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他告诉巴尔赞,如果现在写这段欧洲文化史,只能依靠二手文献来补充一手知识的不足,然而任何时代都不需要这样的作品。他建议巴尔赞研究原作,等到80岁以后再动笔。巴尔赞接受了这个建议,直到85岁从出版公司退休后,才开始撰写这部巨著,最终竟然奇迹般地完成了。
文化的终结和希望
由繁荣走向衰落的分水岭
巴尔赞来自法国一个富有的家庭,父亲是小说家和诗人,与巴黎的艺术界关系密切。1920年,他来到美国,15岁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在那里求学和工作五十多年,担任过教授、院长和教务长等职,还和特里林一起开设经典作品研讨课程。巴尔赞著述丰宏,留下了大约30部作品,内容涵盖了史学、艺术、哲学和科学,其中一些对文化讨论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学术界。巴尔赞还编过侦探小说文选,那是他一生的挚爱。
在一篇祝贺巴尔赞期颐之年的文章中,鲁塞罗(Gerald J. Russello)总结了三种贯穿他所有作品的文化关怀。首先是批评家的角色,巴尔赞来自一个批评家的“等级”尚未被大众教育水平的提高所打破的时代,他认为批评家需要扮演严肃角色,反对像“新批评家”那样从内部解读作品。其次,巴尔赞认为对科学本质的误读是知识分子的敌人,反对将科学家的威名用于非科学领域,并否认科学方法代表了另一种文化。第三,他对第二故乡美国的理想抱有好感,试图将其融入自己关于文化的更大反思中。
对于西方文化的衰落,世纪末的反思性作品中,有的将其归咎于大众文化的破坏,有的认为病因是娱乐和消费主义的暴政,有的将其视作文化解体为后文化的过程,巴尔赞则认为那是文化走向终点的症状。他所说的终结并非真的停止或完全毁灭,现在仍然是一个非常活跃的时代,但失去了可能性,艺术的各种形式已经用尽,发展的各个阶段也已走完。他没有将世纪末的西方文化的衰落归咎于民主、消费和科技的影响,表示那些只是结果,真正的原因是一战。
在接受《奥斯汀记事报》采访时,巴尔赞表示,20世纪原本可能成为西方文化大丰收的时代,世纪初的新创造和新发明浪潮预示了这一点,但一切都因为一战而破灭。他在一战前文化繁荣的巴黎度过童年,将那场战争视作决定性的文化分水岭。一战造成了裂痕,20世纪20年代开始文学和其他活动的那代年轻人缺少长辈的引导,缺乏对后者的抵触感,这两点对真正的文学创作都是必须的。巴尔赞认为,文艺复兴运动产生的推动力已经枯竭,创造者自己不能或不愿从中断处接着进行,年轻艺术家觉得被历史卡住,动弹不得。他们必须表现创意,却因丰富的遗产而无从着手,而建立新开端的手段又因文化的断裂而被剥夺。
不过,在这种终结感的面前,巴尔赞还是看到了希望。他预言说,在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烦闷无聊的侵袭后,娱乐过度的人们将在少数上层阶层焦躁不安的男女的领导下要求改革。这些激进分子开始学习原来被忽视的文学和哲学著作,重新开放了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如此乏味以至于无人问津的作品或艺术的收藏。他们发现了一个过去,并用它创造了一个新的现在。但他们对过去的模仿并不逼真,而是投入了自己特有的看法,从而为我们再生的文化奠定了基础,在年轻有为的人心中重新燃起激情。
西方文化的盘点
将历史事件与文化表达相联系
当然,《从黎明到衰落》远不只是世纪末的反思,而是对西方文化500年来的盘点。巴尔赞在全书伊始的“作者的话”中表示,书中占主导地位的还是生气勃勃、积极向上的内容。将起点放在1500年,是因为教科书一直以来都把这一年称为现代的起点,由路德拉开帷幕的宗教革命点燃了个人主义的火焰。从各部分的篇幅来看,作者颇有厚古薄今的意思。他往往只留给乔伊斯、维特根斯坦、劳伦斯和奥威尔等20世纪的人物很小的空间,甚至一笔带过。对于所谓的衰落时代,他认为最能发挥才能的主要是讽刺家。相反,伟大时代的英雄得到他浓墨重彩的歌颂。
在结构上,巴尔赞一方面用四场革命为1500年以来的西方历史分期,首先是16世纪初到17世纪末的宗教革命,从路德写到牛顿;其次是君主制革命,从路易十四和民族国家的兴起写到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第三是自由革命,从浪漫主义写到立体主义;第四是社会革命,从一战写到今天。另一方面,他归纳了10-12个在这5个世纪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包括解放、原始主义、自我意识、个人主义和科学主义等。比如,从路德身上可以同时看到原始主义和解放的主题,一方面他呼吁回归早期教会的朴实,另一方面又提出了基督徒自由的原则,表示“基督徒是全然自由的万人之主,不受任何人的管辖”。它们不是历史的动力和原因,而是隐藏在事件或运动后面的愿望、态度和目的。
巴尔赞一生致力于将历史事件与文化表达联系起来,《从黎明到衰落》是对这种追求的总结。本书不仅是一部文化史巨著,而且在出版当年成为《纽约时报》非虚构类畅销书,这离不开作者对书中各种人物、事件和主题的如数家珍,从中能够看到这位博学大师的厚积薄发。随处可见他精辟简练的分析,例如,在比较伏尔泰和夏多布里昂的风格时,作者表示前者的文章清晰、灵活、流畅、充分达意,可是完全是自己在说,后者的意思也同样清楚,对行文一样驾驭自由,但他能唤起读者的想象,刺激读者所有的感官去看。巴尔赞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浪漫主义时期散文的变化。
全书时间跨度长达500年,地域涵盖欧洲和美国,庞杂的内容却似信手拈来。他在讨论某个话题时,会用引号和页码标出书中其他地方的相关内容,由此得以将不同时代的人物和事件联系起来,时常带来出人意料和让人耳目一新的联想。他对格雷厄姆·格林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做了比较,认为前者写的犯罪和间谍故事既有娱乐性,又描述了严肃的道德和宗教问题,这种双重角色恰好对应了中世纪末和近代初期的文学状况,不同之处在于,如今娱乐作品都被认为是下等的,而在近代初期没有这种歧视。
有时,作者仿佛意犹未尽,但限于篇幅,只能列出书目供读者进行扩展阅读。他的推荐常常体现了作者自己的偏好和品位,他还在页边附上了大量相关引语,有的一针见血,有的妙趣横生,为正文增色不少。在写到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弄臣时,他引用了20世纪40年代好莱坞电影中的对话。书中还设置了若干“横断面”章节,概括性地介绍在某个特定时间和地点发生、出现的各种事件和思想,所选择的城市与讨论过的文化主题有适时的联系。
作者的行文风格有时很随意,会脱离开既定的主题。他在序言中表示自己是个历史学家,也就是个讲故事的。历史首先是具体详细的,确定时期和主题只是为了方便记忆。比如在谈及16世纪社会中的杰出女性时,作者没有直接进入主题,而是先写了一大段题外话,分析起man的词源和文学传统,然后引出儿童对西方文化的贡献。他举的最后一个儿童的例子是14岁便嫁给法国国王的凯瑟琳·德·美第奇,由此切入女强人的正题。
巴尔赞还对一些流行的观点提出了不同意见。比如他否认清教徒是败兴鬼,认为这种错误的描绘在于只用一个特征来代表全部。追求简化礼拜仪式和唤起人们的良知,并不意味着清教徒禁止娱乐和艺术。而对于维多利亚时代饱受诟病的道德主义,他指出没有任何道德或其他观念可以延续如此之长而丝毫不变,对该时期的印象不符合事实。
无论我们是否认同巴尔赞在一些具体人物和事件上的看法,或者他对复兴的展望,《从黎明到衰落》都呈现了五百年来西方文化的全景画面,我们的许多疑问都能从中找到启示和答案。
□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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