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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以来现代工业化的发展造成了城市住房的困难,但生产力的发展也解放了人们回应现实问题的想象力。城市建筑或许是最先被解放的艺术之一,机器的出现激发了人们诸种脑洞大开的居住乌托邦构想。“一幅不包含乌托邦的世界地图甚至都不值得一撇”,奥斯卡·王尔德如是说。
“城市”形象和“乌托邦”形象自始便缠绕在一出,二者的关联甚至比托马斯·莫尔1516年开始的乌托邦类型写作更早。如美国地理学家大卫·哈维所言,每个乌托邦作家,几乎都免不了是一个城市设计学家。不同的住房乌托邦理念背后,透露出不同的空间政治。19世纪傅立叶的法伦斯泰尔城,霍华德的田园城市,以及20世纪柯布西耶的光辉之城,大概是后世最有名、最具影响力的三种居住乌托邦。
傅立叶的“法伦斯泰尔”
空想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傅立叶生于富商家庭,了解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糟糕的居住状况,他设计了一种叫做“法朗吉”的“和谐制度”,是一种工农结合的社会基层组织。他为“法朗吉”绘制了一套建筑蓝图,这就是“法伦斯泰尔”(phalanstère)。在这里,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是一致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农村和城市的差别完全可以消除,傅立叶还首次提出了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人民是否彻底解放的准则。
傅立叶的设计灵感其实来自凡尔赛宫。这个大型的建筑体包括居住、工业和社交等各种功能,可以容纳500-2000位不同行业的居民。中心区是食堂、商场、图书馆等,建筑中心的一侧是工厂区,另一侧是生活住宅区。傅立叶的构想,与英国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罗伯特·欧文的新和谐城(New Harmony)隔着英吉利海峡相互呼应。
傅立叶曾自信地预言,这世界上将会建成六百万个法伦斯泰尔,但实际上,在现实中落成的乌托邦少之又少。法国小镇吉斯的机器制造商戈登,倒是真的建成了一个法伦斯泰尔式的工人之家。进步商人戈登拥有多项制炉技术,1846年开始时其工厂有32名工人,1880年就壮大到了近2000人,发展迅猛。年轻时,戈登就信奉傅立叶主义,他还亲自描绘了工人之家的计划图,分成中翼和南北两翼,整个建筑呈凹形。这座住宅紧靠奥斯河,分为居住、半岛花园、休闲区、学校、商店、洗浴、洗衣房和生产区等。居于核心位置的居住综合体,被称为“社会宫殿”,作为社交中心、覆盖玻璃顶的中庭命名为“家庭广场”。工人之家建造耗时十余年,光是社会宫殿的修建就耗费了4万法郎。不过,这里的“宫殿”没有皇帝,内部没有社会阶级,员工、技师、经营者共同生活。戈登当时的规划内容几乎是超越时代的,当海滨度假还是中产阶级值得炫耀的生活方式时,这里就已经有工人的休闲游泳池了。
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一文里批判蒲鲁东主义者解决住宅问题的方案不靠谱,却称赞了戈登的工人之家:这是由一个傅立叶主义者的社会主义实验,而不是作为赢利的投机事业,“任何一个资本家都没有丝毫兴趣建立这样的移民区,而且除了在法国的吉兹以外,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这样的移民区了。”不过,在1887年版的修订中,恩格斯又遗憾地补充道:“这个移民区也终于成了剥削工人的地方”。这座工人之家直到1968年才停止使用,被列为乌托邦工业遗产的经典案例。
埃比尼泽·霍华德的“田园城市”
▲埃比尼泽·霍华德的“田园城市”
19世纪下半叶,在英国做过速记员、记者的霍华德,与恩格斯一样熟悉当时大批农民工在这所都市所经受的灾难般的居住条件。霍华德深受美国政论家潘恩《理性时代》的影响,尽管他并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但却在《明日的田园城市》中表达了一定的空想社会主义和谐城市观念,把人民解放的愿望全面体现在这本城市规划专著中。
“那些拥挤的城市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它们是一个主要以自私和掠夺为基础的社会所能建造的最好形式,但是它们在本质上就不适合于那种正需要更重视我们本性中的社会面的社会”,霍华德写道。正如芒福德在1946年导言中说,霍华德的田园城市不是要为大城市的改建准备道路,而是要消除大城市与乡村的对立。
不过,大部分时候,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念被人们大大误读了,很多喜欢以田园城市支持者自居的人,往往将其理解为一种“美丽如花园的城市”。事实上,霍华德一书最初的版本名叫《明日:一条真正通向改革的和平道路》,当时只售出几本。直到1902年以《明日的田园城市》为题再版时,这个符合中产阶级口味的标题党才促使它成为20世纪城市规划史中最有影响力的著作。1899年英国建立的田园城市协会,某种意义上积极“篡改”了霍华德的思想。经过六个不同版本的增删之后,霍华德关于社会城市、地主地租的消亡和新城行政机构等三幅图“消失”了。奥斯本、芒福德、托马斯等学者在序言中都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对霍华德所作的各种评论都是以牺牲关键思想为代价。”最终,这本书广为流传的内容更为迎合英国上层社会和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对于自然空间的需求:想象一个健康、自然的城市乌托邦。
田园城市的理念后来风靡于20世纪初的欧美城市,但大部分城市只是把田园城市理念作为大型住宅小区的一种设计模式。还有不少西方学者认为,世界各地普遍建设的“卫星城”和“新城”就是霍华德所倡导的“田园城市”,事实上,这种新城建设的结果与“田园城市”的主要思想背道而驰:它不过是以新方式将更多外来人口吸引到城市中心,变成了维护旧城乡结构的工具。
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
现代建筑运动激进分子柯布西耶的声音,曾振聋发聩地响彻20世纪的欧美:“住宅是居住的机器”,“它任凭宫殿倒塌。这是时代的标志。为普通人、所有人研究住宅,这就是恢复人道的基础。”柯布西耶致力于推广钢筋、水泥、玻璃等现代建材及其建构方式,认为这是现代建筑的先决条件。他最著名、也是最集中体现其城市规划构想的作品是《光辉城市》(Ville Radieuse)。光辉城市作为一个乌托邦规划而被提出:它将消除传统城市中的街区、街道、内院,高层住宅楼的底层将全部被架空,高速公路以网格状分布在楼宇之间,停车场直接与住宅楼相连,城市地表作为连续型的公园,行人可以自由散步。
柯布西耶与社会主义建筑运动关系密切,他曾造访苏联,1928年还为莫斯科的消费者合作社中央联盟设计一座新总部。上世纪50年代,柯布西耶最著名的建筑项目之一是马赛公寓,这是一座犹如“小城”的超级公寓住宅,显现出傅立叶法伦斯泰尔和苏联构成主义的影响,尤其体现出他对低收入阶层和社会问题的关注。马赛公寓追求空间分配的绝对公平,其构想受到苏联建筑师金兹堡1928年设计的纳科夫公寓(Narkomfin Building)的启发,追求社会细胞家庭与整个社区乃至城市更为密切的交往和联系。混凝土框架结构和模块式空间,适合被快速复制,大量生产;集中居住楼内还设置了托儿所、文化体育设施,以及一整层“商店街”,旨在使这栋建筑成为一个满足居民日常再生产的城市细胞。
不过,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乌托邦最后也没有实现,其规划理念在欧洲受到质疑。在现代建筑取得席卷性胜利的20世纪30年代,柯布西耶自己也开始丧失了对于机器时代的必胜信心,他推翻了自己原本拥抱的信念——工业社会的内在力量、一种能产生真正令人欢乐的秩序。1945年,柯布西耶宣称:“现代建筑漫长的革命已经结束了。”
撰文/新京报记者 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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