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弗兰肯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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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设想一个场景:有这样一个地方,也许它叫太阳城,也许叫亚特兰蒂斯,这都无所谓,这里一切都按照科学理性设计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从出生、童年到青年,其实在胚胎阶段你的人生就已经被“合理”地设计了,你的恋爱遵循一个数学公式,你的食宿遵循一套科学标准,更不用说工作了,连死亡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欲望、没有痛苦,一切都像科学公式一样平滑,你和身边的人也许有具体分工的不同,但没有实质差别,没有不平等,大家都是一个巨大程序的环节,永久平静。这是你要的幸福吗?这是美丽新世界,还是科学的末日图景?
《弗兰肯斯坦》与启蒙理性迷局
莫奈特·瓦克安在《当代弗兰肯斯坦——误入歧途的现代科学》中引导我们去凝视这样一幅未来世界的可能图景。瓦克安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随笔作家,这部作品是她的代表作,写于上世纪80年代。2016年这部书出了增订版,补充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深化了对这个问题的反思:即科学、理性地疯狂发展,是否给人类带来了幸福?
如果我们熟悉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我们就不会对上面那幅科技乌托邦图景感到陌生。但在那个时代,我们的生物科学似乎并没有达到可以造人的水平,所以《美丽新世界》只是一个“科幻小说”。但在作者看来,这一技术在二十世纪末已经走向成熟,成了一个可见的未来。瓦克安认为,对这样一幅图景的想象,我们可以上溯到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玛丽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珀西·雪莱的妻子,这部小说被视为文学史上最早的科幻小说,玛丽自然也就成了科幻小说“祖母”了!这部小说讲述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出于童年的阴影,醉心于科学,终于创造了一个用尸体拼接而成的怪物。这个怪物起初没有名字,在后来的流传中,它承袭了它创造者的名字——这一点的确意味深长。但此怪物在被造出之后,就遭维克多遗弃,出于怨恨,它杀死了维克多的诸多亲人,还在维克多新婚之夜,杀死了他的新婚妻子。后来,维克多不断追捕这个怪物,并死于途中。这个怪物在维克多死后,陷入身份之思,自焚于极北之地。
在这本书中,瓦克安试图让我们意识到,“弗兰肯斯坦”式的悲剧是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至上主义可能的恶果。在启蒙运动之后,有很多人相信,只要依靠科学,反对宗教,依靠理性,反对非理性,依靠知识,反对愚昧,我们就可以一直走在去往幸福的途中。但果真如此吗?这种对科学和理性的顶礼膜拜本身,难道背后就没有隐藏着一种迷信和非理性吗?这种被科学的意识掩盖的非理性的疯狂,正是瓦克安希望提示我们看到的,虽然它以一种冷冰冰的对知识之追求的形态出现。
这种追求科学、理性的求知欲,往往认为真就是最高的价值和标准,科学探索没有禁区,不论这种限制是以道德面目出现,还是以宗教形式出现。他们把科学树立为唯一标准,想废除所有限制,于是他们反对过去,他们弑父,推翻传统这些构成限制的东西,而把目光指向无限开放的未来。这样一种没有过去、超越过去的新人是怎样的?他似乎应该是符合科学标准,把各种缺陷不足都剔除,只保留优点的人。在作者看来,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优生学,于是就出现了我们在开头刻画的场景。
优生学,不论是试管婴儿、克隆还是其他什么,似乎都在不断缩小、剪除“性”在整个生殖过程中的作用,性欲似乎被一种抽象的求知欲给替代了。而在作者看来,性是保持人的差异性或者说相异性的基础,这种差异性是思想差异和人类文明的内在动力。因为“性”和身体,和微妙、具体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不像科学理性,是抽象的,平面的。没有了“性”的基础,按科学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人,依理想标准,几乎没有任何差异,甚至可说是直接同一。但肉身毕竟存有缺陷,于是一种“超人类主义”不满足于优生学,认为肉身的人类终将被更高级、更理性、更少缺陷的人工智能所取代。在这样的视域中,“人类将被认为是一种失败的试验”。但作者让我们看到,这种求知欲背后,这种取消差异性的努力背后,是一种非理性的、“控制”的激情,“狂妄自大、对权力无限的欲望、对自己的高估和无节制的爱,都属于一种慢性病”。
科学能带来幸福吗?
我们常把科学等同于真理,但正如作者在书中多次强调“科学不是理性唯一的标准,而理性也可能发展成一种疯狂”,以及序言中提到“疯狂的科学家慢慢变成了疯狂的科学”,这本书希望我们能够给理性划一条界限:理智并不能划定界限,但界限却能够让我们找回理智。显然,她寄希望于一些数千年来似乎被证明合理的传统道德伦理上的限制,而这种限制,是那些唯科学主义者希望全部抛弃的,这似乎也是崇奉理性的人占主导的时代,因而对理性的限制对她来说是“夸张的想法”。对之她只能不断呼吁,但她近乎声嘶力竭的呼喊,更多只是在宣泄情绪,而不是为她的观点做出一个有效的说明或论证。
瓦克安试图限制理性的努力让我们想起德国哲学家康德,他试图为理性划界,给信仰留下地盘,他以我们一般宽泛地称为理性的概念,来区分知性和理性:知性相当于上面提到的科学理性,康德也把它叫作“理论理性”,后者则更多指向“实践理性”,和我们的道德、信仰相关。实践理性和理论理性分属两个不同领域,遵循两套不同法则,如果理论理性越界去解释实践理性的对象,就会陷入概念上的自相矛盾和无意义,因此要限制其使用,从而为实践理性留下地盘。如果借用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的概念,我可以说它们是“是”与“应当”、或“事实”与“规范”之别,不能混淆,不能相互推论,事实上是怎样不能直接推论出我们应该做什么,比如事实上人都是有贪欲的,不能推出我们应该去贪财。
若我们进一步反思,还将看到作者为了说明这幅未来的可怕图景所使用的精神分析方法,也不那么靠谱。在很多地方,为了追求一种修辞的美感,作者脑补了玛丽·雪莱等人的内心活动,在关键处,用的都是“好像”、“或许”、“我想到”这样游移不定的、没有根据的推论。其实这本书并不像书名所暗示的那么科学,它有太多幻想的成分。虽然在新版之中,她让两个科学家好友分别为此书做序和后记,显得好像这本书的科学性已被科学界认可,但这仅仅是一种修辞,实际上并不能让这本书变得更富有说服力,科学家并不在对科学的反思中先天地占据一个更好的位置,就像一个伦理学家不一定就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更不用说,在书中隐含的把一切还原为“性本能”的还原论倾向了。这种还原论相信,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潜意识深处的性本能,这是一把解释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这是我们无论意识到与否,都在控制着我们的力量。比如,作者认为“所有的研究、科学或是艺术,所有的发现都基于人类对性的好奇、对起源的秘密”;不是通过两性来产生生命的“去性别化”的科学,被刻画为令人恐惧的图景——这些都让此书有时候更像小说而不是理论研究。
虽然有种种不足,她的作品还是给了我们一个警示,让我们在享受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成果时,能够拉开距离来看看科学的本质,科学的意义。简言之,科学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能直接给我们带来幸福,科学背后的求知欲,并不那么理性。理性背后也许是一个非理性的恶魔,有时候我们被它暂时的胜利遮蔽了双眼,对远处和内在危险视而不见。
□黄家光 吴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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