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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2版)
断裂 现代社会的普遍事件
新京报:听你谈现代儒家,终究还是遇到一个尴尬问题。一旦你引用关于经学的古典词句,除了孔孟语录,剩下的基本上我听不懂,也因此曾被一位长辈质疑说,你们80后、90后接受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国家在经济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时,围绕传统文化教育的观念随之出现了一些转变。按此标准,他们认为当年的教育存在“缺陷”。
任剑涛:这是传统遭遇某种断裂的尴尬。但我认为指责者自己的资格也可能很成问题。他们无法指责任何时代不懂传统。为什么呢?
其一,自晚清以后,我们曾经逐渐进入一种激进革命氛围。陈独秀说得明确,“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按今天通俗表达,就是终于发现儒家伦理不行了。但要注意,这不是说陈独秀犯了错误,而是到了这一阶段,大家确实觉得儒家伦理不太行了。所以断裂也不怪我们,由此一直断裂到了80后、90后,为什么?因为中国建立现代国家的任务还未完成。
其二,革命氛围直入生活世界,使得儒家伦理的人伦日常在基层社会被废弃掉。晚清已经很严重。现在常说民国时期还存有一些,实际上同样很淡薄了,而共和国席卷而来的革命使之荡然无存。指责者想必也是50后、60后的人,跟你们其实是一样的。他们只是到了中老年,开始觉得什么位置都有了,精神空虚需要找传统寄托。
其三,关涉到现代知识和传统知识的对立性和冲突性。现代知识,原来概括为“声光电化”,后来包括社会科学。这对西方首先是一个断裂。古典教育在西方也不是很普遍。比如,哈佛有通识教育,但更重要的是专业教育。洪堡对现代大学进行改革,被广泛接受,并传到了美国。洪堡方案认为,大学是知识传播和创造的专门机构,而知识一定是分门别类的。
新京报:所以除了晚清以来的革命或运动等因素,新式与古典教育的传统断裂也不是一个东方或西方问题,而是现代社会里一个普遍事件?
任剑涛:简单来说,这是人类社会的现代变迁,尤其是知识分门别类爆炸性发展的结果。如今哪能像孔夫子或苏格拉底一样跟学生坐成一圈,天下大事,不分专业随便议论?即便是一些所谓通才学者,被问研究什么,也得说出具体领域以扮演专业知识分子的角色。
现代教育也好,现代知识发展也罢,都以专业的深耕扭转或代替了古典教育的通识天才。什么都懂的人,现在是没有的。这是一个基本的结构,并不是说在情感上要断裂,也并不是说我们的新式教育方向错了。通过恢复国学教育也不能解决问题,那只不过是一个修正性的措施。这是现代社会的难题,不是中国才有的。
续上 古人不为今天负责
新京报:与“断裂”相对应的一个说法叫“思想不死”。思想有其生命力,甚至变得伟大。这是其一。另一方面,思想不死也指不断有后来者根据一时一地的需要去讲述,通过追溯历史、复述祖先来为自己的观点增加正当性。即便思想被遗忘了,也可能被重讲。除了皇权和宗法系统支持,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儒学的生命也来自无数儒者的重讲和实践,在此意义上是否可以说儒学与其他诸家学说是一样的?
任剑涛:在上世纪80年代曾有过一位很有影响,现在却不太提的学术散文家赵鑫珊,当年他写《科学哲学艺术断想》说的就是你说的问题。为什么今天在大学里学科学的人不会去读欧几里得几何(除非是研究科学史),学文史哲、政经法的人却要去读《理想国》呢?
如果按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的说法,是因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古圣先贤揭示了一个此后2500年左右人类思想的核心问题,关于人,大写的人,构成了我们思考的一个古典源头。比如,今天已经朗朗上口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及欧洲的斯芬克斯之谜。关于人的问题,是人类存在思考的核心问题。
与自然科学家研究物质结构不同,人类靠洞察力、靠思辨来认识自身,要到苏格拉底那里,诸子百家那里,以及印度及其他文明的原初思想里去找源头。在这个意义上,大陆新儒家始终要说孔子和孟子讲什么,也可以得到强有力的辩护。也就是港台新儒家已指出的:这是我们思想的根源意识。我们不可能不理历史、不理思想,而横空出世。
但是,“思想不死”不等于说印证一个历史思想就了结。程颢讲,“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乃是自家体贴出来。”“吾学虽有所受”就是思想不死,另外也要适应人生处境,自家体贴出一个先贤还没有体贴到的东西,否则不是白活了?如果所有东西,孔子已经讲完,那你就“死”了,你又不愿意“死”,只讲孔子如何讲就是废话。
新京报:实际上,思考一个现代学术命题或政治社会命题,也可能从典籍中寻找思想支持。比如,有论者提出一个命题,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孔孟或其他儒者学说中就得到阐释和论证。政治学、法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的中国思想教材也同样有此取向。你的研究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任剑涛:我做儒学或传统研究,一直不同意这种研究进路。把古典儒学说成是现代,甚至超现代的学问,基本上可以用两个字评论:“荒唐”。因为古典再伟大的思想家,再有预见性,也没有这个复杂社会的经历,不可能替现代人考虑所有问题。按照孔夫子的说法,也“思不出其位”,为什么呢?
第一是社会位置限定思考角度。没有当过政,就没办法在国家高度思考问题。第二是位置由时空决定。农耕文明的早期,考虑的问题包罗万象,但要说解决了充分发育的现代社会的问题,那怎么可能?第三,撇开现代体验,专寻传统根基常常就是文化不自信,自己这一代人无能,要去找祖宗为我们遮羞。
古人绝对不为今天负责,但我们绝对要为古圣先贤骄傲。这是两种态度。为他们骄傲,是我们要有历史主义的传统认同。而要古圣先贤负责解决一切,盗用古圣先贤之名,是一种很不诚恳的文化态度,遮蔽了这个伟大民族的文化眼光。所以,在这一点上,大陆新儒家要校正自己的现实主义立场。
竞争 诸神要动起来
新京报:研究儒家的群体里,你的身份位置比较尴尬,政治学同仁不理解你何以持续要一只脚踏入现代儒学研究之门,新儒家也拒绝认同你是他们的成员。而你强调给自己的定位是“现代知识人”。如何理解?
任剑涛:我特别不想在公共讨论的时候涉及个人信仰。信仰的立场可能会招致无端的压力,所以没必要。我也拒绝别人对我的研究贴标签。面对问题讨论的时候,只要坐在一起,应形成的共识就是我们是现代知识人。
第一,现代知识人不是一个单纯亮立场的信仰者。知识人服从知识逻辑,而不只是服从价值逻辑,否则坐到一起来都亮立场,除了你死我活,价值纷争解决不了。当然也有价值的公设性,比如相互尊重,辩驳可辩驳的分歧。
第二,承认现代知识发展的分工合作原则。我历来声称自己不是做完备的儒学研究,要做的是作为一个政治学者,受专业视角规定,提供一个现代政治学视野中重塑的儒家状况。但是大陆新儒家拒绝这种原则,他们自认为什么都懂,“你那个政治学算什么?我们儒家就是儒家。”现代知识人强调须有专业视角,才能提供深刻的知识论证。否则只是浅薄的意见。
第三,文人强调抒情,作为一个现代知识人,做研究或参与公共讨论则不能情绪化对待问题。文人情怀不解决任何问题,都需服从知识的逻辑。知识逻辑是一种冰冷的理性逻辑。
新京报:所以,你常提的“诸神要动起来”,其方式也是通过知识逻辑的平等竞争来实现吗?现代儒学也是其中之一。
任剑涛:对。动起来的方式,就是各方面都要去面对残酷的思想市场,而不是自媚,在圈子内互相夸奖。比如在这一点上,姚中秋夸蒋庆是60年来唯一的思想家,那只不过是你们互相欣赏。作为一个现代知识人的态度,第一要接受现实存在的知识共同体的检验,第二,要清楚是不是某个时代的伟大思想家,是一个历史检验问题,当时表扬没有意义。大陆新儒家的互相欣赏招人讨厌。尽管大部分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的说话已经算客气,还没刺激他们最软肋的部分。
严格意义上说,研究要有可公度性,与外部交流,接受检验。在现代社会,外部评价很关键,因为外部才保持着公正性,而内部只是相互的欣赏。更关键的是,现在面对全球化时代,儒学提供了什么新的知识?如果没有,就需要严肃反思,因为古代儒家讲得可好得多了。以性为情,那是不行的。大陆新儒家需要提供可靠的知识论证,而且是可以进行讨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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