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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说起殷海光先生,国人第一反应往往是自由思想者,说起他的代表作,则往往会提及《中国文化的展望》。其实他还有一个身份:逻辑学家。他的本行乃是逻辑学,他的第一本书乃是翻译《逻辑基本》(The Fundamental of logic),1937年由正中书局出版,译者署名“殷福生”,那是他的原名,那年他仅仅18岁。
翌年,他考入西南联大哲学系,师从著名逻辑学家金岳霖教授,早在他读高中之时,便与金岳霖相识,从物质到精神,都备受教益,多年以后,他向得意弟子林毓生感叹,称遇到金岳霖“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唤,如今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
追随金岳霖在清华大学哲学研究所读研究生期间,殷海光写出了《逻辑讲话》,由重庆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此书面世之后相当畅销,最大原因可归结于作者的别出心裁,采用对话体,有如拉家常,试图把高深的逻辑学通俗化。如你所知,逻辑学一大问题,即在入门难,那些枯燥的概念、复杂的公式,常使人望而却步、退避三舍——像殷海光那样,不到16岁便开读金岳霖《逻辑》,并读得如痴如醉,手不释卷,只能说是异数——恰因此,逻辑学入门书应运而生,诸如《简明逻辑学》《简单的逻辑学》《逻辑思维简易入门》《笨蛋!重要的是逻辑!》之类,市面之上极为常见。说起来,《逻辑讲话》可谓此道先驱。
1956年,殷海光在《逻辑讲话》及讲义版的基础之上,写成《逻辑新引》,此时距离《逻辑讲话》初版已经13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他也从大陆飘零到台湾。与《逻辑讲话》相比,《逻辑新引》的内容“大加修正”,不过体例不改,依旧采用对话体,一位老师和两个学生聊天。老师谆谆善诱,学生倾耳聆听,这大抵是殷海光最心仪的场景,平时他便喜欢与学生聊天,其学生陈鼓应说他的聊天比文章还好。书中曾描绘聊天的环境,“吴先生照例坐在他惯坐的那张椅子上。椅子临窗,窗外长满了茑萝,红色的小茑萝花正在盛开,吴先生抽着烟,神色沉静……”这一幕,也是殷海光梦寐以求的诗意生活,现实之中,他的处境十分潦倒。
在茑萝花下谈逻辑,美则美矣,实则充满反差。固然不能说诗是逻辑的敌人,然而它们的运行正依赖两种不同的系统和规则,一者诗性,一者理性。我们常说中国人缺乏逻辑,其源头之一,正可追索到语言头上,相对来讲,如果说英语的特色在理性(思辨),汉语的特色则在诗性(抒情),非但无助,反而有碍于逻辑精神的建构。殷海光在书中以“山在虚无缥缈间”为例,“这一词句所引起的意象非常之美,空灵,令人捉摸不定,寄思绪于无何有之乡,而怅怅然莫知所之焉”,不过用逻辑来分析,这句极具代表性的话未免难解:如何从“虚无缥缈间”判断山的存在?甚至自相矛盾:“虚无缥缈间”的主旨是无,“山”的主旨是有,如何论证无中生有?……
说中国人缺乏逻辑,还有一个恶劣的源头,即我们的传统,虽有说理的一面,终究为诡辩的一面所遮蔽,为暴力的一面所压倒。譬如孟子与齐宣王说理,齐宣王答不上来,却不认输,“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正是一种逻辑谬误:跑题。再如与孟子同时代的公孙龙,他是名家的代表人物,诸子百家当中,名家被认为最具逻辑精神,事实上,公孙龙们的思辨往往求其名而不求其实,最终陷入虚妄的文字游戏无法自拔。有一个嘲讽公孙龙的故事,载于桓谭《新论》:“公孙龙常争论曰‘白马非马’,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对关吏而言,白马就是马,没有符传(通行证),不准出关。由此可知名家的问题所在。逻辑必须以事实为前提,若无事实支撑,那不叫逻辑,叫诡辩。
这么说并非要厚今薄古、厚西薄中——逻辑学在西方何尝没有遭遇挫折呢,其发轫于亚里士多德,经历了中世纪的漫长沉寂,直到19世纪才重新崛起——而是力图指出逻辑学在中国所面临的困境。除了语言和传统,如书中所云,其困境还表现为诉诸群众、诉诸权威、诉诸暴力、诉诸怜悯、人身攻击等谬误的流行。殷海光的这些总结,显然不是针对中国,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这些谬误在中国表现尤为突出,不仅像病毒,有时甚至如基因,已经根植于国人的头脑。对此,我们只需要明确,这不是阻止我们学习逻辑学的借口,而是促成我们学习逻辑学的动力。
常有年轻人问我:读书该从哪里起步?我一般会答:逻辑学。如果对方在大学,正不妨去上逻辑课,而今虽不像民国,把逻辑学列为大学生尤其新生的必修课(西南联大、台湾大学等都是如此,其授课老师即金岳霖和殷海光),至少也在选修之列;碰巧对方读的是法学院,那么,司法逻辑这门课千万不要逃课。如果对方不在大学,则不妨去读殷海光《逻辑新引》,就我所见,中国人写作的逻辑入门书中,这是最不坏的一本。最后还得交代一句,逻辑学不但要学,还要行,“逻辑不仅是一种知识,而且是一种训练”。□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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