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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斯奈德诗集 斧柄在手,寒山不远

2018年10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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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美国诗人,曾在上世纪50年代参与“旧金山文艺复兴”并与艾伦·金斯堡发起“垮掉的一代”诗歌运动。在1954年麦卡锡主义盛行时期,斯奈德选择在森林中做一名伐木工,这段经历促成了一系列相关诗歌及关于神话和森林的文章。同“垮掉的一代”中的其他人一样,斯奈德着迷于禅宗和东方文化,受到埃兹拉·庞德的影响后开始学习中文。1955年,他选择成为一名佛教徒,并前往日本京都修行禅宗文化,对中国禅宗唐诗也极有研究,《寒山诗》便是他将唐代僧人寒山子的诗歌进行转译的作品。另外,他对生态保护的关注也让他被誉为“深层生态学的桂冠诗人”。1975年,他的诗歌《龟岛》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
《斧柄集》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译者:许淑芳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8月
《砌石与寒山诗》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译者:柳向阳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8月
加里·斯奈德的书法作品“大块”,这也是他一本散文集的名称。

  这十年是加里·斯奈德的中译本出版高峰。在2009年之前,加里·斯奈德的中译单行本只有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的一本诗文合集《山即是心》;但2009年后,光诗集就出版了西川译本《水面波纹》、杨子译本《盖瑞·斯奈德诗选》、谭琼玲译本《山河无尽》,散文集有陈登译本《禅定荒野》。今年又有了他的两本名著中译,柳向阳译《砌石与寒山诗》、许淑芳译《斧柄集》。这两本,可以视为加里·斯奈德的原点与巅峰之作。

  《砌石与寒山诗》是我非常熟悉的作品,吾妻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它的,她的译本、英文版本和香港梁秉钧先生等人的选译,我都读过无数遍。2009年我在香港见到加里·斯奈德,除了请他给诗集签名还冒昧问及他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从汉语还是日语翻译的寒山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们的交谈中加里·斯奈德提及的不少名词他采取的都是日语发音。

  他的答案是:汉语。其实今天重读全本《砌石与寒山诗》,回想起来,我当初不必怀疑加里·斯奈德,因为从《砌石与寒山诗》的时代开始,加里·斯奈德就更接近一个中国的古诗人而不是一个日本俳句诗人,他的入世比日本人的浮世放浪要积极得多,他的禅宗是唐之禅,王梵志、慧能、寒山那样的,而不是潇洒烂漫到种田山头火那样的,日本诗人与他最接近的,一休宗纯而已。

  在加里·斯奈德二十多岁写的《砌石与寒山诗》,他已经展现出超越当时一般的东方美学爱好者的大格局。他常常选择以“赋”——以陈述来平静地嵌构一首诗,不用花一枚钉子,像出现在他的京都诗里的木建筑。他像一个轻型的杜甫,而不是更琳琅满目更现代派的李商隐。比如《京都:三月》里视角的摇曳变换、最后广被百姓的方式,非常像杜甫从草堂时期的放松一直到夔州(如《阁夜》)时期的胸怀天下。杜甫的儒家成为寒山的禅的压舱物,但寒山的禅又使杜甫轻逸起来。

  “像一只熊/跟踪人类/智力和绝望的未来。”(《石园》)道破天机,加里·斯奈德之大,在于他从深厚的人道主义出发超越狭隘的人本主义。他既是化身为熊的跟踪者,也是被跟踪的人类。在一些论文里,他把这种介乎人兽之间的身份,以印第安人神话里狡猾的“土狼”作喻。这一层面使他从另一个角度进入寒山——这个名词的双重性,既是清贫的人类寒山和尚,又是自然严峻的一座山。而这正是加里·斯奈德的魅力复杂之所在。

  加里·斯奈德的确是狡黠的,但《斧柄集》里另一面的他,是敦厚实在的。他也继承了中国诗歌的说教,寒山和禅诗本身就有说教、劝世意味(甚至多于杜甫),但加里·斯奈德把它美国西部化了——西部意味着生存智慧。这使加里·斯奈德的说教迥异于某些当代中国诗人的说教,后者往往沦为“大言”,夸夸其谈,无一落实处。

  加里·斯奈德的说教全部根源于自己的劳动,在《斧柄集》里那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在山居里事必躬亲的劳动,是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传递生活经验的劳动。没错,就像“斧柄”里那个“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的绝佳隐喻。

  “斧”、“柯”、“则”三者都被人充分论述,但我更喜欢“不远”在加里·斯奈德所有诗中的表现。“不远”让我想起孔夫子“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感慨,加里·斯奈德的诗常常洋溢着一种思念:对地球和人类的本来面目的思念,这使他得以非常亲近真理——海德格尔所谓的“与真理为邻”。而加里·斯奈德对我们传递真理的手法往往是以惊喜的口吻,让读者以现在进行时参与诗人的发现,随喜赞叹,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对这样一个本应敬畏的老师的角色感到非常亲切的原因。

  这些诗的写作方式如是:斧刃锋利击破如棒喝、斧柄传递手掌的力度和温度,结构都至为简洁质朴、直接。这样的一把斧子,也是行动主义的,行动主义体现在他对机械的熟悉上,这一点中国诗人望尘莫及,他也懂得各种木匠活、木材防腐配方他直接写进诗里,其他本地的降雨量、气温等一丝不苟记录在案,这是一个农夫的精神。他料理文字也一样,他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再成为诗人,这是他跟大多数的现代诗人甚至现代人的区别。

  正是有了《斧柄集》第一部分我们熟悉的那些短诗的基础建设,这次全译本的第二部分的组诗《献给盖亚的短歌》和第三部分的《网》的意义才得以呈现。加里·斯奈德召唤我们归属于大地的方法和梭罗不同——也许是时代压强不一样了,选择归隐不等于拒绝世俗生活,选择站自然一边不等于不和政府谈判。诸如<深夜与州长谈预算>这样的题目,是唐朝官僚诗人才敢碰的,加里·斯奈德写得羚羊挂角,“预算”无处不在却无迹可寻。

  《移开反铲机液压系统的泵板》、《钱往高处游》这样的题目,则是唐朝诗人都不可能碰的。从惠特曼的宇宙万物的播种机式诗歌,到查尔斯·奥尔森的“放射诗”,到加里·斯奈德的“网”,美国诗歌越来越从容,覆盖一切。中国知识分子诗人向往过的那种“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自然》),斯奈德做到了。他的诗里也充满“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式的赞叹,也因为他意识到诗人与这个世界共处之道,赞叹总是比诅咒更有建设性。

  “从心所欲不逾矩”,加里·斯奈德从《斧柄集》开始进入孔子对七十岁的期许,实际上那时他才五十出头。我惊讶于他处理广阔题材的能力,不但是跨领域而且是跨时间的。我尤其喜欢《乳房》一诗,从婴儿之吸吮写到老人的性爱:

  “扁平的乳房、疲惫的肉体,

  将像旧皮革一样噼啪作响,

  足够坚韧

  去再过几天好日子”

  这慰藉如此真挚而无远弗届——这又回到前文所叙的“不远”这个加里·斯奈德的原点中去了。

  “斧柄磨就掌中趼

  趼中川壑汇作月球

  群山行路,七海奔赴

  田边沙弥的石头身端正”

  ——这是九年前我写给加里·斯奈德的四首绝句的其中一首,今天读《斧柄集》完全印证了其中的想象。加里·斯奈德的中文名字曰“砂井田”,砂是自然细微的粗粝,井和田都是人与自然的友善互动,唯其如此与大地耳厮鬓磨,仰望寒山或者索尔多山(Sourdough Mountain,又译“酸面山”)时才更心平气和吧?

  寒山不远、年轻时当护林员瞭望尘世的那段时光亦不远,因为它们会随时随诗一步步向诗人走来——“青山常运步”,我突然想起斯奈德热爱的道元禅师这句偈语。

  《致/自卢》

  有一天卢·韦尔奇冒了出来,

  跟你我一样活生生的。“见鬼了,卢,”我说,

  “你没把自己干掉啊。”

  “我干了。”他说,

  我的后背当时就一阵发麻。

  “哎呀,你果真干了!”我说——“现在我能感觉

  到了。”

  “是啊,”他说,

  “在你我的世界之间存在一种根本的

  恐惧。我说不清楚。

  我只是来跟你说,

  教孩子们知道循环吧。

  生命的各种循环。万物的各种循环。

  世界就是循环,但没人记得这些。”

  (注:诗中的卢·韦尔奇(Lew Welch,1926-1971?)为一名诗人,是加里·斯奈德的好友。1971年5月23日,他带着枪走进了森林,再也没有出来,不知所终。)

  《寒山诗·三》

  山上寒冷。

  一直很冷,不只是今年。

  嵯峨的陡坡永远被雪覆盖

  树木在幽暗的沟壑间吐出薄雾。

  六月底,草还在发芽,

  八月初,树叶开始飘落。

  而我在这里,高高山上,

  积目凝望,但我甚至看不到天空。

  中文原诗: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

  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

  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

  《献给比尔和辛迪婚礼的一斧》

  双脚开立,

  丹田之气运于指关节,

  十磅斧头高举,

  弧行于头顶,

  你也被举起!

  它漂浮,你漂浮,

  刹那间看得又远又清楚——

  盯着横切面上的裂口

  摆好橡木块的角度

  等待挨那一劈。

  斧子落下——随着一声叹息——木头

  咔嚓裂开

  变成躺在地上的两爿——

  不过眨眼间。当斧子

  劈开一切,祝愿

  你俩永远在一起。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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