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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评传》 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

2018年10月2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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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1958-2014),诗人、诗歌评论家,曾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现代诗学、现代西方哲学。著有《生命诗学论稿》《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中国先锋诗歌论》《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上下卷)等。图为2011年9月在韩国,诗人蓝蓝拍摄。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
作者:霍俊明
版本: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8年8月
陈超日记内影。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是我读起来最疼痛的一部书。一个发了疯的写作者,差不多是在用燃烧的字词紧张、迫切、痉挛式地诠释着一个殉道者爆炸式的一生。我不得不一次次中断,力图在空隙中用阅读让-保尔·迪迪耶洛朗的小说《6点27分的朗读者》来减轻我的疼痛。然而,这部小说中却出现了一个名叫朱塞佩的纸浆公司的工人。他在清理图书粉碎机时失去了双腿,双腿被搅碎在了纸浆中,而由这些纸浆生成的纸张,则印成了一本名为《从前的花园与菜园》的书。他认为这本书里有着他的“骨与肉”,遂开始搜集此书,收回自己失去的“骨与肉”,让自己重归于完整。霍俊明不是朱塞佩,但朱塞佩这个虚构的人物形象,却在我的眼前一再地与霍俊明重叠。《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致力于将殉道者“粉碎的身体重新抬回地面”,但霍俊明同时又将自己撕裂了存活在文字中间。两份剧痛由一束诗歌的圣光融汇在一起。

  将自己当做陈超的命运伙伴

  树立陈超存在于文字中的墓碑

  天蝎座、失眠、抑郁症、自杀……霍俊明将自己能够查找到的与它们相关的伟大灵魂,一一邀请至陈超的身边。狄兰·托马斯、西尔维娅·普拉斯、哈罗德·布鲁姆、罗伯特·洛威尔、海子、顾城……这当然不是红色雨棚下或西郊墓地上的一次聚会,不是。他们是一群将神谕、天堂之火和生命诗学熔冶为一支火炬,高顶在头顶上互相传递的不死者,天各一方,却视世界为一张圆桌,一个壁炉,一部诗集。他们各自弃世,但又在对方的身体上生还,循环不息,一直是漆黑人世领空上不会熄灭的路灯。陈超飞升至他们中间,霍俊明只是一个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使者。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厚达648页。几乎每写一个章节,霍俊明都要写到2014年10月31日凌晨陈超往生的那一刻。那一刻如火山喷发,所有的热烈之物若桃花般迸射在天空的天花板上,决绝、遽然、短暂,但它也一定是有着隐秘的步骤,负重、疾病、尊严感丧失、自责、容不下个体瑕疵,乃至对疾病的误判等一系列公开和未知的元素,均是滚烫的岩浆,一步步推进,最终促成了那向着天空的一场自我清空的怒放。没有预兆,如他的诗歌拔地而起,奇幻瑰丽,斩钉截铁。不留半句遗言,如他的诗学,另起孤峰,别开生面,自成绝响。一头“温顺的狮子”一步步走到悬崖上,完成了纵身一跃。这一跃,这一场清空式地怒放,因其在转瞬之间,因其散发着末日的气味,从而在霍俊明的世界中变成漫漫长夜。霍俊明坦诚地引用了伊丽莎白·布朗芬的言论:“关于死亡的艺术再现激动人心的一点在于,它让幸存者替代性地体验了死亡……”。这个言论,与霍俊明自述中陈超走后他长时间反反复复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灵肉历程结合在一起来衡估,我发现,写不写这一本书,霍俊明都把自己交了出去,不仅仅只是“体验死亡”,而是将自己当做了陈超的命运伙伴。“自杀”让陈超脱离绝望(假如他真是因为绝望而自决),而绝望由霍俊明主动继承了下来。这不是一份师生情谊所能决定的,骨头冷硬如霍俊明者,两者之间须得存在一次隆重的灵魂交割仪典,须得有前者对后者的洗礼、碾轧、重构与传灯,当然也得有后者对前者发乎于内心的精神世界的遵守和拓疆。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乃是陈超存在于文字中的墓碑,筑墓人与守墓人由霍俊明一个人担负。因此,以诗歌筑墓,以诗学筑墓,以爱和人品筑墓,加上那大地上的一座,陈超是一个有着五座墓碑的人,或许更多。我的诗人朋友费嘉离世一年后,我写过一首纪念他的诗,其中有几句:“你已经去了天国 / 我还在人世上漫无边际地找你 / 这苟活者的偏执显示了活人的心病不轻……我甚至对你死亡的过程 / 对你人潮汹涌的葬礼,也充满了羡慕……”。感受与霍俊明有相同的地方。

  与陈超的灵魂达成一致

  世上唯一可以进入陈超灵魂的人

  2006年前后,林建法先生主持的《当代作家评论》组织了一个关于我诗歌的评论专辑,其中一篇《“融汇”的诗学和特殊的“记忆”——从雷平阳的诗说开去》,是陈超先生手笔。他从“融汇”与“记忆”论我,当时我被吓了一跳,认为他目光如炬,一下就找到了我写作的策源地。尤为重要的是,这篇文章里,他是第一个对我写作的“综合能力”作出充分肯定的批评家,等于在我的心脏上安装了几台马达,“命令”我继续动力十足地写作。如此知遇之恩他赐赠过无数人,我不因为自己只是其中的一个而认为分量不重,重,非常重。

  一个以山峰为道路的人,他送给每一个人的礼物都必然是山峰。所以,后来的两次见面,也就是我们终于面对面地坐下,我的记忆中,他均无心于闲聊、酒席,而是坐在我的对面从他的口袋里不停地把火焰、冰山、燕鸥、海啸……摆放到桌面上,他的肯定与激励,充满了召唤与接引。面对这么一个身上带着彩虹或鹊桥的智者、美的信徒,我受益良多。特别是其对生命诗学、噬心主题和独立人格之于诗人的洞见与阐释,令我如见一线天光。也难怪霍俊明会说,写这本书时,“我的心一直是悬空、倒挂、焦虑的,甚至有时候很烦躁。”为什么?因为他得与陈超的灵魂交流、交锋、达成一致并设定诗学中新的高度,而陈超又时时俯视着他、逼问着他,甚至有些时候还对他的智识与答案不满意,天秤两端,霍俊明感受到了自己的轻,得继续往自己的衣袋里多放些砝码。此书也就因为有着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较量而格外抓人心,格外有质量。不少人写过西南联大的那一群民国大师,很难找出一本可以让你读得下去的,原因就是作者与大师不匹配,写不到大师们的灵魂里去。灯塔耸立,不得其门,只能绕着灯塔转圈子。与此相反,霍俊明也许是人世上唯一可以进入陈超灵魂的那个人。

  为雕刻陈超

  选择万有、万象和万物作为背景

  我读书从来不愿在书上画杠、圈圈子、作批注、写体悟,阅读此书却破了自己的习惯,画了很多杠和写了不少的瞬间感受在上面。原因当然是由于霍俊明的赤诚、无私与奋力。一方面他毫无保留地贡献出了他和陈超的诗学观念和审美理想,另一方面他还将他花了大力气搜罗、整理、形成体系的世界范围内有关诗歌的精辟论断和诗歌华章,既理性又失控地呈示在了每一个章节之中。为了雕刻陈超,他选择了万有、万象和万物作为背景,而这些背景竟然如此地光芒四射,灿如星空。陈超有不朽之作《那些倒扣的船只》,他找来罗伯特·勃莱的不朽之作《圣诞驶车送双亲回家》做伴;陈超言及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求真意志、童年经验之于写作者的意义,他迅速找来布罗茨基、伊丽莎白·毕肖普对此作出备注;那些仿佛就是为了呈现陈超而产生的,能让人狂喜或沉痛的闪光的论语和诗句更是俯拾皆是。

  汉语新诗的现状和国际诗歌的现实,系统、客观、准确地在陈超的四周画卷般展开,而且没有影响到作为风暴眼的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那个顽劣的山西少年、坐在红旗与锣鼓堆中初恋的宣传队队员、在文学母亲的启蒙下开始写古体诗的文青、知青、大学生、温顺的狮子、情郎与爱人、孝子、优秀的父亲、北方冬夜的诗人、冥想者、抑郁症患者……自始至终都能从星空里跃起,从激流与巨浪间独立地抽身而出。这繁复的简单,类似于给一个远航者在所有的海岸上都建起了码头和灯塔。霍俊明的书写,给了我一个百宝箱,也给了我向他由衷致敬的理由。

  □雷平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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