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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大爆炸消防员张梦凡 “幸存”与“新生”

2018年11月08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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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凡 25岁,原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在8·12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中,他所在的中队最早赶到了爆炸现场增援。前往现场的26名战友,8人牺牲,18人烧伤,张梦凡因被安排值班,幸免于难。
■ 回眸
图为2015年8月14日新京报对牺牲消防员的报道。

  2015年8月12日22时51分,位于天津港的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爆炸事故。

  事故共造成165人遇难、8人失踪,798人受伤。遇难人员中,参与救援处置的公安现役消防人员24人、天津港消防人员75人。

  对于天津消防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张梦凡来说,这个夜晚,他将用一生来铭记。因腿伤被要求留下来值班的张梦凡,目送着战友们整装、集合,出警的消防车像往常一样拉着长笛呼啸离去。

  8月12日晚,消防八大街中队全队26人出警,8人牺牲,18人因不同程度烧伤住院。当晚,无一人归来。

  爆炸在人们心中形成废墟,但生命继续在顽强地生长。三年时间里,天津港“8·12”事故核心区已经建起海港生态公园,消防八大街中队受伤的战友也纷纷出院或退伍,牺牲的两位烈士家属也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成功迎来新生儿。但张梦凡发现,自己仍然没有为告别做好准备。他保存下所有与那场爆炸相关的物品,用来对抗遗忘。

  

  八个人的名字

  “李洪喜、梁仕磊、唐子懿、刘程、杨刚、成圆、訾青海、蔡家远。”

  第三次,八个人的名字被完整地念出了。张梦凡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前两次,八个人的名字,他只说出了七个。这让他短暂的背脊发汗。他感觉自己头脑有短暂的空白,越用力去想,越捡不起那缺失的一块。

  在这三年间,他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哪怕一次。对于他而言,记住这八个人的名字,已经是本能般的反应。

  “难受,愧疚。其他人是健忘的,但我不应该。”这是2018年10月,张梦凡返回天津,他祭拜了战友们的牌位,跟前几次相比,张梦凡发现天津烈士陵园中的人明显的变少了。海港生态公园也已经看不出当年爆炸的痕迹,一批批跑步和散步的人,从他身边经过。

  即使不前往陵园,张梦凡也能直观地从社交媒体上感知到大众对于“8·12”事故的记忆淡去。“11月9日是中国消防日,社交媒体上也不再有关于消防的热搜。”

  爆炸发生后,张梦凡也曾经创立过一个收集“8·12”事故线索的QQ群。事发后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上百条加群申请。在群内,人们为消防员祈祷着,分享着来自八方的救援信息。随着事过境迁,群内的讨论逐渐减少。直至今年,QQ群已经基本上毫无动静。“几百人的大群,现在已经基本上是死群了。”张梦凡说。

  2016年,张梦凡从八大街中队退伍。在微博上,他拥有自己实名认证的账号,但个人简介一行,仍保留着“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的称谓。

  八大街中队

  2015年8月12日那晚大爆炸后,张梦凡失去了八大街中队的8位战友。

  9月11日,最后一位被找到的,是26岁的中队长梁仕磊。5个月前,梁仕磊刚在宝坻老家与未婚妻举办了订婚仪式,当天便赶回了部队。“等着我凯旋归来,我们挑个好日子去民政局把证领了,好吗?”这是梁仕磊给未婚妻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这场爆炸事故,共有99名消防员牺牲,超过2005-2014年我国消防员死亡数量总和。

  在张梦凡过去人生的前22年,他一直将自己定义为“胆小的人”。直至进入八大街中队,他也认为自己站在队友们身后。

  2010年,17岁的张梦凡当兵入伍。小学毕业照上,他站在队伍的最边缘,皱着一张苦脸。

  张梦凡入伍第二年,堂兄张伟开始觉得,军队生活让张梦凡的性格变得积极开朗,开始有一些更接近同龄人的改变。“偶尔的休息日,也会出来逛下街,打打游戏什么的。”

  2011年,张梦凡被安排到消防八大街中队后,杨刚、李洪喜等人相继来到八大街中队。年龄最大的是34岁的指导员李洪喜,最小的是2015年入队的蔡家远,19岁。其他人平均年龄在二十岁左右。

  作为中队中唯一的大学生,梁仕磊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身材看起来文文弱弱,但身体素质却排在全队前几名。时间久了,大家发现梁仕磊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训练之外,梁仕磊会私下钻研各类操法,提出改进意见。

  訾青海和刘程的性格则更活泼,在张梦凡的印象里,訾青海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在考核中常常名列前茅。而刘程则是“升级版”的訾青海。常常别人上半句说完什么,刘程就能接过下句。

  在八大街中队,一个星期平均会出警四五次。大到抢险救火,小到猫狗困在井里,消防员们都必须出现在场。张梦凡最惊险的一次出警经历,是2013 年时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进行火灾抢险。

  因为缺乏经验,张梦凡和另一名队友戴着防毒面具抬着遇难者尸体,在一片漆黑中失去了方向。在老班长的带领下,最终,他俩通过摸索水带走出了酒店。

  那一瞬间,他在黑暗中真实地恐惧过。“作为消防员,身体的本能不会作出让你恐惧的反应,往往是回去以后细想,才知道面临的处境多危险。”

  2014年下半年,在一次跑步训练中,张梦凡摔断了腿,休养了大半年,被安排进通讯班。直到2015年8月12日那天,指导员李洪喜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情况,将他留在了中队值班。而按照部队的习惯,越是危险的现场,资历更久的“前辈”如张梦凡,是应该代替“后辈”蔡家远们顶上的。

  他为此感到愧疚,不断对当时的情境进行假设。“如果我当时也去现场了,情况会不会好一点?如果……”

  出于对张梦凡身体负荷能力的考量,领导曾建议张梦凡撤离到其他中队,张梦凡拒绝了。

  爆炸现场尚未完成清理,由于毒气超标,张梦凡除了睡觉时,都必须戴上防毒面具。白天,他帮助接待家属和媒体。到半夜,他常常开始惊醒,并怀疑这是一场梦。宿舍里,床铺空空荡荡,墙面上是戳进墙体的玻璃。“但我推开门,总感觉有人还在屋子里。总感觉他们还在这个屋子里。”

  “救赎”之旅

  2016年上半年,张梦凡决定退伍。八大街中队还在修缮之中,连被炸毁的窗子也暂时用绿帆布遮盖着。

  和以往相比,张梦凡的退伍显得潦草而匆忙。大多数队友还在医院休养中,只有少数出院的队友来到八大街中队门口,对他进行送别。张梦凡和其他人给牺牲的战友各敬上一杯酒。“你们八个,在下面好好生活,我们会照顾‘我们’的家人的。”

  退伍的第一天开始,张梦凡就开始准备他的“探亲”之旅,这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也是他退伍的一个原因。

  他的旅程从杨刚的家乡重庆忠县开始,尽管第一次和杨刚的父母见面,张梦凡发现,三人之间不需寒暄,也足够默契。无声的纽带将三个人联结在一起。杨刚父亲沉默而好客,从车站将他接到家中。

  听说张梦凡爱吃火锅,又特意从县城里端来火锅。晚上,张梦凡被安排睡在杨刚的房间,房间里还挂着杨刚生前使用的各类木工用具,杨刚曾酷爱木工制作,包揽了中队所有的修理与打杂工作。

  张梦凡的到来,点亮了这个烈士家庭的孤独。几杯白酒下肚,杨刚父亲的情感防线被打开,谈及儿子而眼泪纵横。

  从杨刚开始,张梦凡分别走访了訾青海家、蔡家远家、梁仕磊家、李洪喜家、唐子懿家、刘程家和成圆家。

  李洪喜牺牲后,他的母亲心脏病发,住进医院。妻子成为这个家庭的支柱,同时照顾着老人和孩子。2岁的孩子对李洪喜的去世还没有概念。但偶尔,孩子会在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消防车汽笛声后,转而询问母亲,“是爸爸要回来了吗?”

  半年下来,张梦凡多了八对“爸妈”。牺牲的八位战友中,除了指导员李洪喜已婚、梁仕磊已订婚、刘程有女朋友,其他人大多是青春正好的单身小伙。

  了解到张梦凡也从未谈过恋爱,烈士家属们开始着急为张梦凡介绍女朋友,“爸妈”们也会对张梦凡语重心长地提及:“梦凡,不要总活在过去了。”

  近年来,也不断有女孩靠近张梦凡对他示好,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办法迎接新生活”。

  张梦凡将这次探亲之旅看作对自我的“救赎”。“我会觉得为什么他们牺牲了,而我没有。我的责任,就是好好照看他们。”他把自己定义为生存意义上的幸存者,但内心却不断走回那个夜晚。

  离开在八大街中队的生活后,只要碰到和天津爆炸相关的话题,他都会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质问自己:“张梦凡,你凭什么能活下来?”

  不要遗忘

  2018年5月,张梦凡在武汉找到了一份消防讲师的工作,这是张梦凡第一份正式工作,在这之前,他曾于2016年在天津某连锁餐饮企业做服务员,他坦言,自己是希望学习这家餐饮企业的服务水平,为今后开办消防主题餐厅的计划做规划。

  张梦凡告诉记者,在他的构想中,餐厅将以消防为主题,餐具设计成跟消防相关的器械,而收入的一半,将捐献给消防烈士家属或相关公益组织。

  他希望能把餐厅的一个角落,留给牺牲的八名战友,刻上他们的名字与故事。“让来的人,都能接触到他们的事情,不要遗忘。”

  消防队的经历,与八位战友的名字,从未走出他的生活。在湖北孝感安店村的老家,他在自己房间里安置了一间衣柜,里面放着军装、消防服、爆炸的存留物,以及走访烈士家属的100多张车票。

  他习惯时常将纪念物拿出来看一看。“我希望当自己过了很多年,看到这些车票,知道我去了哪些地方,看过了哪些人,他们在我生命里占有怎样的地位。”

  他真正对抗的,是人类遗忘的本能。很长一段时间,在对媒体的反复陈述中,他感觉自己情绪已经不再波动,甚至逐渐麻木。

  事故发生后,父母从未主动与张梦凡谈及这件事。只有在看出他又因情绪波动而受到影响时,母亲会淡淡提到一句:“梦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在对烈士家属的探访中,张梦凡也听到了一些好消息。两年前,蔡家远的母亲已经通过试管婴儿技术生了一个男孩,而訾青海母亲也已经在两年的调养后,于今年3月成功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怀孕,产下一对双胞胎。

  张梦凡还不能从孩子稚嫩的脸上看出和昔日队友的相似点,但他已经想好,等宝宝长大一点,就把他们哥哥的故事告诉他们。

  ■ 微言

  军装脱下了 脱不下的是使命

  中国无战事,军人有牺牲,曾经的消防官兵对这句话有着特别深刻的体会。

  时间定格在2015年8月12日23时30分,那场大爆炸已经过去了3年多时间。165人在爆炸中遇难,99人是赶往现场救火的消防员。八大街中队当天全队26个人出警,8人牺牲,18人因烧伤住院。

  如今,公安消防部队已经伴随一纸命令永远载入了史册。10月9日,“公安消防部队移交应急管理部交接仪式”举行,这意味着有着53年光荣历史的消防官兵正式退出现役。在职业化、专业化、集中化的道路上,中国消防员迈出了重要一步。

  10月27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救援衔条例》正式实施。条例里提出设立消防救援衔,这是继军衔、警衔、关衔、外交衔之后,我国专门为消防员设立的一种新衔级。这是为了表明消防救援人员身份、区分消防救援人员等级的称号和标志,利于消防救援人员荣誉和相关待遇确立。

  着装变了、身份变了,但国家对他们的重视并未变。消防部队转隶之后,待遇保障上采取了平移对接的办法,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激励等都有完善的配套政策。国家还将通过建立专门的表彰奖励制度等多种措施,保障消防救援成为社会尊崇的职业。

  着装变了、身份变了,但使命没有变,危险与挑战没变,随时直面生死的果敢没有变。军装脱下了,但他们还是那个最美的逆行者,给绝望的人带来生的希望,在黑夜中点亮一抹曙光。

  着装变了、身份变了,但我们对他们的尊重并未变。我们敬仰每一个扑灭熊熊烈火,战胜浓烟毒气,救民众于危难之间的“天降神兵”。□谢永亮(军事评论员)

  ■ 问答

  ●新京报:过去一年,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张梦凡:最大的改变就是变得开朗,健谈,勇敢。从性格内向的人变得对世界充满着好奇,想代替他们去做很多他们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新京报:这十五年,你经历最美好的事情和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张梦凡: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认识这群家属和他们相处的日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失去了这群好兄弟,好战友。

  ●新京报:未来,你对自己最大的期待是什么?

  张梦凡:最大的期望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属生活更好,开一家主题餐厅让他们的事迹永远存在,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来到餐厅就回忆起牺牲的战友们。

  ●新京报:未来,你对中国社会有怎样的期待?

  张梦凡:我期望全民的消防意识都能够有所提升,这样不光是对自己,包括消防员涉险的次数也会少很多,也会少很多失去亲人的家庭。

  采写/新京报记者 刘壹昭

  摄影/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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