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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6版)
马克思是第一个清醒的技术哲学家
新京报:现代技术带来了人类文明史上的大变局,人类真正进入到马克思所谓“普遍交往”的过程中,但人似乎变得更孤独了。一方面是被技术无限放大的普遍交往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是个体在虚拟空间中被平均化、同质化、格式化,人类有了另一种深重的孤独。你怎样看待这种技术性孤独?
孙周兴: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有两个前提,一是生产力高度发展,二是普遍交往。马克思之后,这两个前提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那么,我们正在走向马克思所想象的“共产主义”吗?我愿意说是的。在我看来,马克思是第一个清醒的技术哲学家,他的预判基于对当时刚刚兴起的技术工业的深刻认知。当然,马克思不可能想象原子弹,更不可能设想互联网和机器人,以及今天开始热议的生物技术(基因工程),但他早于尼采和海德格尔,看到了一个由现代技术支配的工业-资本社会体系的形成和进展,看到了自然人类文明的瓦解,也看到了未来文明的可能性样式。这是马克思的天才。
全球人类的普遍交往首先起于物质层面,即全球贸易和物流体系的建立;到20世纪下半叶,互联网把全人类带入电子网络之中,迅速完成了人际普遍交往的现实。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人际层面,马克思所说的“普遍交往”根本上都是一种同一化、同质化的过程。在物质层面上,自然物和人工物原本占据着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但现在它们已经退场,千篇一律的机械复制的技术物占领了今天的生活世界;在人文层面上,自然人类的语言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快速消失,人类的思维方式、感知方式和生活方式日益趋同,被同一化和同质化。通过互联网技术,个人的交往可能性被无限放大,信息和意见交换变得极其便捷。但另一方面,一个被放大的个体却沦于一种技术性孤独,他与他人的实质性交流越来越少,只剩下了虚拟空间的形式交流。这种交流之所以令人担心,是因为它具有非自然性和非实质性,也可以说虚假性和非具身性。我认为这是自然人类被技术化的一个必然后果。
新京报:海德格尔认为,面对技术文明的危险局势,首先是要对技术文明的起源进行正本清源的批判。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技术哲学思考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关于“我是谁”的问题,斯蒂格勒给出了技术哲学的解释:“技术是人本身”。您怎么看?
孙周兴:在20世纪哲学中,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思考是最深刻的,我认为也是上路的,因为他把现代技术当作一个形而上学的现象来思考,认为现代技术的起源在于欧洲形而上学,特别是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也就是在近代欧洲出现的对象性思维方式和对象化行动。我认为这种追根溯源的讨论是有意思的和正当的。
我对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没有研究,还没有机会深入阅读。根据我的有限了解,我认为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还是欧洲式的,基本想法是,技术对于人类来说是本质性的,技术的过度发展却是令人担忧的,所以他说技术既是毒药又是解药,需要发展一种“负熵”的经济。这些说法是靠谱的。
贝尔纳·斯蒂格勒是德里达的学生,因把“技术”问题从哲学的边缘推到核心位置而引起巨大关注。他认为,技术是哲学的最终问题,哲学可能是在技术里面的。他所言的“技术”概念涵义极广,泛指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身外之物”。在他的阐释中,技术与人类固有的“缺陷存在”和“代具性”相关,技术就是人本身,技术的当前状态,就是人的当前状态。
我们需要抵抗,但这不是一味反技术
新京报:您曾表述过这么一段关于人文科学的构想:人文科学需要创造性地想象一种新文明样式,它可能是后人类的,也可能是人机结合的,也可能是智能统治的。人文科学要想象一种“人文智能”的可能性。这种“人文智能”是怎样的一种样态?又该如何实现?
孙周兴:我的初步设想是,人文科学不能永远是文史哲,更不能永远是通史和经典,而要有自我更新和自我革命的力量,要对技术时代和技术现象有积极反应的能力,要有面向未来的创造力等等。我建议“智能人文”专业的本科生不但要学人文科学,而且要学人工智能方面的课程,可以设计为智能+人文各占一半的课程量,这样的学生毕业时,就有双重的知识结构,而不是只知道虚构和追忆过去时代的美好生活的传统人文学者。很遗憾,我的这个理想还没有实现。
至于“人文智能”,我忘了在哪里说的。如果我真的说过,我想表达的是,艺术家和人文学者不应袖手旁观,而要积极介入正在推进的人工智能对我们生活世界的创制过程中,发挥我们的创造性作用,努力使技术性的“人工智能”变成“人文智能”。迄今为止,我依然愿意相信博伊斯的名言:世界的未来是人类的一件艺术作品。
新京报:你说过,我们今天的时代也许是“最哲学”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是哲学家。斯蒂格勒也有相似的表述,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建立业余爱好者共同体是反抗熵化的方式。我们需要一种抵抗的力量,特别是通过哲学和艺术,但仅此似乎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个政治的讨论方式,所以您提出,未来哲学的根本课题在于如何提升全球政治共商机制,以平衡技术的全面统治。但这种共商机制的实现毕竟很难,你有何构想?
孙周兴:我还不是一个斯蒂格勒式的行动者,据说这位法国哲学家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已经付诸行动了。世界上当然也有不少群体和组织,有思想者组织,也有信仰团体,也有民间组织,一直都有对技术工业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抵抗。样式很多,有些是令人感动和令人赞赏的。我向来是一个学院派的学者,重点做的是尼采和海德格尔哲学翻译和研究,我的生活是学究式的,只是最近几年转向了当代艺术哲学和技术哲学,但我的思考还在途中,尚未形成系统的思想框架,更没有明确积极行动的方向。
在不少场合,特别是谈到当代艺术,我也谈过普遍意义上的“抵抗”。人生就是一场抵抗,生活中到处需要抵抗,我们在前进时要抵抗,在后退时也要抵抗。我们要抵抗无聊,也要抵抗奢华。说到现代技术及其生活世界,我们同样需要一种抵抗姿态。但这显然不是一味反技术。事到如今,反技术的姿态越来越虚假,越来越不能令人信服。艺术与哲学,一般而言的人文科学,大概可以构成技术和技术生活方式的一种抵抗。但对于今天和未来的技术文明而言,人类需要形成一种政治共商机制,实际上也已经出现了这种机制,只是因为主权国家、民族宗教等要素的存在,目前的国际共商机制还相当不成熟,还需要各色人种、各个民族、全球人类的共同努力。我说过,所谓“人类世”或者技术时代到来的标志是,技术统治压倒了政治统治,因为后者是自然人类文明的统治形式。对于未来技术人类文明来说,重要的倒可能是重振政治统治,或者说在技术统治与政治统治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就未来哲学而言,我认为重要的是技术哲学与政治哲学的相互共构和补充。空谈什么“共商机制”当然没意思,但提出问题、挑起论辩、给出预测,仍不失为开端性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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