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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图尔·叔本华是哲学史上的一朵“奇葩”。虽然哲学家在大众的眼中有时和疯子无异,但他公然挑战了延续西方哲学数千年的理性主义传统,加上偏激阴鸷的性格,即便在怪胎如林的哲学界,也算得上独树一帜的存在。因此,翻开这本《叔本华暮年之思》的读者,如果期待看到一个寻常老人脉脉温情的反思人生之语,希冀能从中淘得一丝半点的心灵鸡汤式的感悟,恐怕要失望了。
叔本华晚年思想断篇
这本薄薄的两百余页的小册子,行文之间充满了叔本华一贯的冷峭和毒舌。有些比喻之精彩、讽刺之刻薄简直使人拍案叫绝。比如他挖苦婚姻:“结婚即意味着使相互恶心成为了可能。”又比如他的自嘲:“一个智者之所以成为智者,仅仅在于他必须在一个傻瓜遍地的世界里活下去。”
然而,如果只是将本书作为一个哲学家晚年对这个世界犀利吐槽的逗乐解闷的段子书,则是一种亵渎。虽然本书收录的《老之境》和《自我拷问-沉思录》两部文稿多以箴言和随笔为主,但如果对叔本华的哲学足够了解,就能很清晰地从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缺乏条理的信笔中嗅出叔本华哲学一贯的风格。他思想的光辉就散落在这些断篇中,而非以一种系统化、逻辑化的严谨环环相扣,组织成文。
这就使得阅读本书的过程充满了一种寻觅的乐趣。对于熟稔叔本华哲学和人生的读者而言,这本书无疑像一个阔别重逢的老友。哲学家对问题的思考在他的整个一生中,通常会保有一贯性。叔本华亦不例外。对人本身的厌恶、对强力意志的尊崇、对婚姻的悲观以及无处不在的孤独气息,是他思想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在《暮年之思》中被一以贯之地保留了下来。
“集体就是黏着剂,它把人类聚拢在一起。谁身上的黏着剂脱落了,谁便离开集体。当我年少时第一次经历此事,却不曾明白,到底我身上哪块黏着剂脱落了。”在人生快要走到尽头时,他仍对“合群”十分困惑。即便是到了晚年,他似乎依旧保留着与生俱来的固执和倔强,古怪孤僻的性格伴随了他的一生。
“假使我们或者说我们的身体,不是那本不该存在的东西,那浸透进躯壳每一部分与每一根神经中的可怖苦楚也便没有了。极少有人会读懂这句话。”典型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与自负,正如他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所反复阐述的一般,生命是自由意志,世界则是意志的显现,表现在人的躯体上,它既是意志的载体,也是痛苦的实现载体。
诸如此类与他思想一脉相承的段落在书稿中比比皆是。尤其表现在他对康德的回应上:“数学就是人的头脑跟自己的知识形式打转,跟时间和空间打转,就好像一只猫在跟自己的尾巴玩耍。”他一生都十分推崇康德的哲学,这里无疑是在说明时空对人的先验性,而这恰是康德先验感性论的本质。
但这绝非意味着“暮年之思”只是针对叔本华的研究者和忠实追随者开放,事实上,对其一知半解或仅对其名有所耳闻的人,反而更容易被本书充满哲思的语言,行文中淡淡的戏谑色彩所吸引。
断章式文本之可爱
作为一个对叔本华了解不深的普通读者,当我翻开《老之境》的第一页,所见到的是这样一段话:“这世界不是被造出来的,就如欧奇诺斯(Okellos)说的,世界从来就在那里,因为有认知行为的生物是时间的条件,也就是说,时间以世界为条件,恰如世界也以时间为条件一样。没有时间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没有世界的时间亦然。两者须臾不可分,而且人们可能也很难理解这样一句话,说那从未包含过世界的时间,其实是一个几乎没有流淌过时间的世界。”这段充满诗意的箴言立刻攫住了我。
如果一个受过系统哲学训练的人看见这段话,他也许会敏锐地分析出其中蕴含的时空观承继康德。但即便对其背景不甚了解,仅就其文段本身而言,它指代的意象,时间与世界的关系,以一种令人着迷的陈述方式展开,反而更勾起了我对这一话题本身的兴趣。除此之外,箴言式的语言风格也为这一话题增添了几分迷思。这也许就是断章式文本所独有的可爱之处:因其无严谨的上下文贯通的逻辑性,反而能最大限度地令读者体味出其中的诗意。所蕴含的客观实在愈少,其留白处愈多,所能咀嚼和品味的意蕴则愈无穷。
平心而论,如果将这本小书仅仅视为叔本华一生的终止符,并对其分毫析厘地去做那学者式的探究,虽然无可厚非,但却未免令人遗憾。我以为,这本书的魅力远不止于此。正如在这本小册子里,还信手记录了一些粗看似乎捉摸不透作者意图的传闻轶事:被毒舌咬伤死去的侍佣,罗马人纪念圣人的习俗,吹奏长笛的高低音,似乎只是心念所致而随手记录在册。若是用太过郑重的态度去对待这本小书,反倒失去了体味其可爱的闲致了。
尽管叔本华并不是一个以好性情著称的哲学家,然而我深觉得,他晚年留下的这本小书却是友好的:那些喜爱他的读者见其文字自会欢喜不已,寻章觅句间的会心如老友相逢,倍感亲切;若是其新交,翻开本书也不会有隔阂之感,反会为其凝练而充满哲思的文笔所触动,甚而有可能顺其枝蔓而探其本根。果真如此,则又是一场更深的缘分了。
□毛衍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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