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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19岁女孩隆鼻手术死亡调查

涉事利美康整形医院初判死于恶性高热;当地多部门介入调查;涉事医院在新三板挂牌,2017年营收近3亿

2019年01月09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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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被推进整形手术室前最后一张照片,也成了她生前最后的留影。家属供图
1月7日,涉事的利美康整形医院仍正常营业。新京报记者 刘怡 摄
利美康整形医院提供的材料显示,莎莎当日下午5点24分便做完手术,6分钟后出现情况,开始抢救。莎莎母亲称当晚八点多她才被医院告知具体情况。家属供图
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提供的病历显示,莎莎由利美康医院整形医生送入院。莎莎母亲称,莎莎手术过程中自己一直在医院等候,并不知道女儿被送走。家属供图

  刚跨过2018年,年末那场初雪还没化完,2019年1月3日,贵阳女孩夏丽莎(下称莎莎)在做隆鼻手术时去世。

  1月4日下午,涉事利美康整形医院称,这个年仅19岁的女孩死于手术中的麻醉并发症——恶性高热;而介入调查的贵阳云岩区卫计局称将严格按照尸检报告和调查结果,依法依规处置此事。

  莎莎母亲称,女儿1月3日下午一点被推进手术室,这个手术原本只要三四个小时,她数次询问女儿的状况,但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直到当晚八点,她才被利美康整形医院告知,女儿在整形手术中发生意外,被送往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救。

  1月7日上午,记者探访发现,两家医院隔着一条街、距离不过463米,步行仅需5分钟。

  莎莎母亲质疑利美康整形医院三小时后,医院才告诉家属实情,且未及时将女儿送到隔壁医院抢救。医院相关负责人曾向家属解释称,当时忙着抢救,希望能够就地把莎莎抢救回来,“情况紧急,怕家属受不了才没有及时告知。”

  “怎么整个鼻子会出人命?”失去女儿的王天琴很不解。

  涉事医院是一家登陆新三板、2017年营业总额近三亿的医疗公司,在贵阳开了十余年,“美到利美康”这条广告语,在贵阳公交车上,地下通道广告栏随处可见。

  谁也没想到,老牌整形医院、靠谱的老医师口中“没有风险的微整形手术”,却让19岁的莎莎,生命停止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夜。

  “原以为贵一点但安全”

  莎莎有张圆圆的脸、水灵灵的眼睛、俏皮的短发,鼻梁稍微有点塌,鼻尖微微上翘——用妈妈的话来说,“小翘鼻挺可爱的”。

  不过,莎莎一直对自己的鼻子不满意。姐姐夏媛馨回忆,莎莎对自己鼻子的不满意来自初中时期,莎莎曾经遗憾地告诉她,“同学们说我五官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就是鼻子有点塌。”

  夏天时,莎莎告诉姐姐,有个朋友去上海分期付款做了鼻子,花了五万:“好好看哦,做了鼻子整个样子就变了。”

  不只是莎莎和朋友有整形的想法。一份《2017年医美行业白皮书》显示,国内选择通过医美改善容貌的人比2016年同比增多42%,远高于7%的全球增速。

  爸爸对此一直反对:“幺儿,你鼻子又不丑,做啥子整形嘛。”这时候,莎莎就笑嘻嘻地望着姐姐,希望姐姐帮她说话。

  妈妈更心疼的是女儿的辛苦。19岁的莎莎是一所护校的学生,自从决定要做手术,莎莎从2018年初就开始兼职攒钱,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前往超市等地做洗发水促销,每日底薪100元,每卖出一瓶洗发水提成10元。

  一年以来,莎莎已经攒了一万余元,分多次存到妈妈的微信上。莎莎偷偷告诉妈妈,自己已经大二了,一年后就要找工作了,做了鼻子后,能提升自己的面试成功几率,“现在都是以貌取人。”

  王天琴心疼女儿,更担心女儿像去上海做手术的女孩一样,背上校园贷款。王天琴心软下来,决心支持女儿。“我也陪不了她一辈子,就帮助她实现这个心愿吧。”

  实际上,在选择整形医院时,一家人曾在贵阳的几家整形医院中来回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利美康——尽管这里比别家医院贵了几千块。

  “利美康已经在贵阳开了十几年了,是一家有名气的老牌医院,我们原本以为,这家医院贵一点,但是安全。”夏媛馨告诉记者。

  去年12月29日,王天琴带着莎莎前往利美康整形医院。当时,医生建议手术全麻,王天琴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面部手术需要全麻?“医生告诉我,怕莎莎到时候乱动,不好操作。”

  王天琴打消了担忧——毕竟,为了莎莎手术安全,她还特意在手术费用基础上添加了5000元,一共缴费26000余元,请医院的张智毅“张院长”出马,主刀做这台手术。

  实际上,这位令王天琴打消担忧的张智毅的确在利美康工作多年——在医院的宣传海报上,张智毅的照片下附有“利美康整形中心院长、中国全鼻整形专家”的介绍。在卫生健康委医生执业注册信息查询网站上记者看到,张智毅为临床执业医师,执业范围主要为外科专业。

  选定了经验丰富的医师、敲定了手术时间,莎莎非常开心。“姐姐,我终于要变漂亮啦!”

  现在,王天琴手机里还有一张莎莎身着手术服在床上微笑的照片。手术前,莎莎换上手术服做准备,一旁一位前来进行美容咨询的女孩看着她,忍不住说,“你这个小翘鼻挺可爱的,没必要做嘛。”

  王天琴记得,当时自己还开玩笑说,要给女儿拍张照片,等做完手术来对比,“说不定还没你现在的鼻子漂亮呢。”

  没想到,这成了莎莎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开怀大笑期待着。

  手术马上要开始了。

  最后抢救的医院仅隔一条街

  1月3日下午一点,王天琴目送女儿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前,医护人员告诉王天琴,这个“小手术”三四个小时就能做完。根据涉事医院提供的“大抢救记录”,莎莎在下午5点24分做完隆鼻手术。

  到点,王天琴没看到女儿出来,忍不住到前台询问,被告知“手术还没结束”;六点、六点半、七点半,妈妈多次上楼询问,最后遇到一位戴口罩的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王天琴急忙拉住医生询问。这位医生回答,“做完了,麻醉劲儿还没过,正在恢复。”

  而实际上,根据“大抢救记录”,莎莎在下午5点30分后已经正在抢救。

  晚上八点多,几个医院的工作人员找到王天琴,让她“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们来一趟”。

  在整形医院五楼一间房内,王天琴听到一个让她大脑瞬间空白的消息:“莎莎麻药过敏,已被送往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救。”

  王天琴叫上大女儿,冲到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救室门口时,医生正好从抢救室出来。“去见死者最后一面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王天琴看到的是,女儿静静地躺在冰凉的抢救台上,鼻子上还贴着沾满血的医用胶布,脸上、枕头上都是血污,双眼紧闭,已经离世。

  闻讯赶来的夏爸爸刚走到手术室门口就晕了过去。

  王天琴无法接受,甚至要求医生再次进行抢救。医生在莎莎身上做了心肺复苏——这是一场无意义的抢救,医护人员告诉家属,实际上,被送往医院时,莎莎就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事后,一份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于当晚8点45分出具的门诊病历证实了这一点。

  病历显示,1月3日20时18分59秒时,莎莎被送往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发热2+小时,心跳呼吸停止1+小时,体温42℃,无生命体征”。

  最让王天琴无法接受的,是病历上的一句话“患者无家属,由利美康医生送入院”。

  “我一直在医院等着,利美康怎么能说无家属呢?”王天琴不能理解——况且,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和利美康整形医院近在咫尺——1月7日上午,记者探访发现,两家医院隔着一条街、距离不过463米,步行仅需5分钟。

  值得寻味的是,在事故第二天,当夏媛馨就此事求助于社交媒体时,有自称利美康运营负责人朋友的人员联系到她,通过私信转发红包给夏媛馨,希望她不要扩散此事。

  夏媛馨回忆,当晚看到手术台上的妹妹时,自己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的脸和光着的脚。“她走的时候,连双袜子都没穿,脚特别凉。”

  事后,姐姐甚至在网上下单了好多妹妹喜欢的袜子,“妹妹怕冷,不想她走的时候光着脚。但现在,这些袜子要送到哪啊?”

  发作率不到五万分之一的“恶性高热”

  1月4日,整形医院发布声明称,莎莎是在手术后出现了“恶性高热”的症状——一种麻醉并发症,发作率不到五万分之一。介入调查的贵阳云岩区卫计局表示正在进行相关鉴定,将严格按照尸检报告和调查结果,依法依规处置此事。

  手术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家人最想知道的事情。然而,医院的回应令人失望,“出于保护客人隐私的要求”,手术室里并未安装摄像头——只能看到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当天傍晚医护人员匆匆忙忙的身影。

  “为什么不立马送到仅隔五分钟路程的大医院抢救?为什么三小时后才告诉我们家属实情?”

  1月4日晚,医院相关负责人在和家属对话时对此表达了歉意:“这三小时都在忙于抢救,我们当时抱着幻想,希望能够就地把她抢救回来。”

  该负责人还称,“情况紧急,怕家属受不了才没有及时告知。”

  同时,该负责人表示,在术前曾告知过家属有并发症的可能,在莎莎签署的整形美容手术知情同意书上有“术前不能预测药物过敏、中毒等麻醉意外”的说法。

  这些解释,莎莎的家属并不认可。“我就在医院坐着,怎么能在我女儿都没有生命体征后,还偷偷摸摸送到隔壁医院去抢救?”“术前根本没有详细解释过手术风险,就告诉我们是个小手术,很安全。”

  而对于医院认为莎莎死于恶性高热的判定,新京报记者从医疗界人士处了解到,恶性高热综合征是一个非常罕见的麻醉并发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难以提前检测。及时有效的治疗能够让死亡率降低到百分之三四十,但由于该并发症太罕见,以至于国内很多大医院都没有常规备药。

  “要对死因进行判断,需要拿到麻醉记录,再结合尸检,才能看出是麻醉还是手术原因导致女孩死亡。”医疗界人士告诉记者,目前仅凭利美康提供的抢救病历,并不能完全判定莎莎的死亡原因。

  最后,莎莎家属决定走司法程序,申请尸检。1月4日凌晨,莎莎的尸体被送往景云山殡仪馆;1月5日上午10点,尸检在此开始,12时30分结束。法医表示,需要一到两个月才有结果。

  “我们家现在完全毁了,我爸爸现在根本没法出门;我妈妈有高血压,只能强撑着。”夏媛馨告诉记者,爸爸最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妹妹最后一面。

  跑夜班出租的爸爸那天早上在家补觉,并不知道女儿何时出门的——“我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成了他永久的遗憾。

  利美康整形医院曾涉医疗事故纠纷

  1月7日上午,记者前往利美康整形医院,发现医院正常营业。当记者提出想要联络医院负责人时,前台工作人员称,几位院长均不在医院,无法接受采访。

  走访中,有当地人告诉记者,利美康是贵阳的一家老牌医院,这家医院刚开始开在贵阳甲秀楼翠微巷一个不到20平米的小房子里。十几年前,利美康甚至还被当做本土人成功创业的案例,被印到贵阳当地的一些宣传报刊上。

  现在,利美康公司已经登陆新三板,在北京、广州、深圳、成都、遵义等全国多个城市设有分支门诊机构或控股子公司,业务领域也从医疗整形扩展至医疗康复、医疗技术、保健等。

  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度,利美康全年的营业收入总额达到了2.96亿元,其中整形收入达到了1.32亿元,占营业收入的44.91%。记者注意到,收入构成上,利美康2017年度有2.5亿元的收入来自于贵州省省内,占营业总收入的84.4%。

  利美康的成功并非单一现象,“全民爱美”成为整形公司蓬勃发展的土壤。有媒体报道称,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13年,中国整形美容人数达到537万左右,产值超过3000亿元,行业从业人员超过2000万人,并保持40%以上的增长态势。

  为莎莎做手术的张智毅是利美康的院长之一。在天眼查上记者发现,张智毅曾是公司的11名发起人之一;目前持有公司4.41%的股份,是公司第四大股东。

  现在,实施手术的利美康外科医院对外回应称,“正在积极配合公安、卫计部门的调查”“一切以司法鉴定结果为准”。

  然而,新京报记者注意到,近年来利美康发生的医疗事故远不止这一起——贵州省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显示,2016年12月3日,一位名叫王静贤的女士到贵州利美康医院进行控制高血压理疗后,发生了严重的脑出血,也被送往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救,最后造成半身不遂。

  然而由于事后利美康提供了两份不一样的病历,法院以“无法将过错参与度量化”为由对利美康从轻判决。

  2014年8月另一起事故中,因填充材料持续外泄,陈女士起诉利美康,称丰胸手术失败要求医疗损害赔偿。陈女士向法院提交的一份《隆胸术后须知》材料中,“经治医师签名”处显示为袁某某,落款为“贵州整形美容外科医院”,不过没有加盖公章。同时,经贵州省卫计委监管部门查明,为陈女士做手术的医师袁某某并没有执业资格。

  不过,利美康回应称“公司没有袁某某这个医生,陈女士可能遇到了医托”。2014年9月,贵州省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审理后认为,陈女士不能直接证明“注入”与“取出”系同一医疗机构所为,被判败诉。

  不仅如此,近年来利美康旗下多家子公司也频频遭到监管部门处罚。

  公开报道显示,2017年9月,利美康控股的北京利美康岩之畔医疗美容门诊部有限公司因“医疗机构诊疗活动超出登记的诊疗科目范围”被北京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处罚。

  2018年3月,利美康全资子公司广州市利美康医疗美容门诊部有限责任公司因未将产生的医疗污水按照国家规定进行严格消毒,直接排入污水处理系统被处罚。

  2018年7月,利美康控股的都匀利美康医疗美容有限公司因“广告中含有虚假内容”而被当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处罚。

  2019年1月7日,利美康发布紧急停牌公告称,为了维护投资者权益,避免公司股价异常波动,公司向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申请紧急停牌,最晚回复时间为2019年4月6日,“公司后续将及时跟进,并发布事件进展情况。”

  新京报记者刘怡 发自贵州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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