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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我回到故乡于庄——一个山东鲁中地区的小村,这里以“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著称,相传是坐怀不乱的和圣柳下惠故里,这里春节还流行着磕头跪拜大礼,吃饭讲究座次分明、尊卑有序——自然,这里的女人吃饭不上桌。
女人吃饭不上桌,倒不是平常吃饭女人不允许上桌,而是家里来客人时,男人在堂屋宴席陪客人吃饭喝酒,女人忙活张罗饭菜,只能在偏房小桌吃饭,或等客人散席后吃剩菜,不上正桌一起吃饭,妥帖的说法应该是,“女人吃饭不上席”。
在于庄,生活压缩成一本薄薄的日历簿,婚丧嫁娶,生辰满月,上梁乔迁,构筑着农人间的往来人情,也标注着男女老幼分明的次序。
不上桌是老例
“都是客人,我坐下不好看”
2019年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七,适逢大奶奶(乡音,这里指爷爷的嫂子)85岁生日,生日宴席摆在大奶奶的儿子家,即由我的叔叔和婶子张罗。
以往,起码15年前,红白之事乃是农人们举全村之力才能完成的大事。东家借条凳,西家借碗筷,事主家提前两天赶集备菜。而每逢此时,家族长者便接管了一切,我家自是老爷(乡音,即爷爷)主持。老爷今年80岁,是于庄红白理事会会长,掌管全庄的婚丧大仪。他曾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干部,大背头,中山装,赵本山样式的帽子常年扣在头上,讲话时要把中山装披在肩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比画,十分威严。
一堂顺理成章的宴席是关乎家族颜面的大事,菜肴的丰盛、座次的礼数、劝酒的热情,尽显男人们的待客之道。在后厨忙活的女眷,烧火洗碗刷碟包水饺,无事也要候着。
“大娘,婶子,别忙活了,一起吃吧”——尽管客人有礼让女眷的习俗和环节,女眷们都以忙为由婉拒,以示贤惠。
老爷告诉我,只有结婚和大家族办寿宴,来了女客,才有专门的女席,家族女眷依照辈分上席陪客,这才有机会上桌,刚过门的媳妇辈分最低,数年间上不了桌。相较于男人们坐条凳和大八仙桌,女席则是矮凳和小八仙桌,不过只要上席,女人饮酒也是无妨的。
其他时令待客,新女婿认门、新媳妇生孩子、喝上梁酒,或者麦收之后农闲时的来客,女人和孩子几乎没有上正桌吃饭的机会。
大奶奶的寿宴在正午12点开席,因为客人不多,男女宾客凑成一桌,五次三番礼让之后,按长幼亲疏依次就座。
以往,作为家里的男劳力,叔叔待客、陪酒,婶子炒菜、伺候客人,这些操持已经给了她充足的理由不上桌。如今日子好过了,宴席少有人自家炒菜,只提前一天打个电话,饭店就准时送上门。一桌客人,叔叔订了12个菜,280元,丸子肘子,双鸡双鱼,是一桌体面的菜肴。
即便是订菜上门,后厨没有可忙的,婶子仍然不上桌吃饭,推辞的理由是,“豆腐坊要磨豆子,忙。”磨豆子其实并不急,私下里,我问婶子怎么不上桌吃饭,“都是客人,我坐下不好看。”她说。
女随母规,婶子已经出嫁的亲生女儿,虽然是来给奶奶祝寿,也没有上桌吃饭。
为何不上桌?
“过去不宽裕,好东西得尽着客人”
于庄的宴席往往在中午12点开始,两三点结束。没吃饭的女眷们不能当着客人面吃饭,待客人离去,收拾狼藉杯盘,女人和孩子才开始吃残羹冷炙。尽管是客人的剩菜,仍比家常饭菜可口。
儿时,娘领着我忙活一场婚宴,吃客人的剩菜时,一盆鸡肉仅剩几块,眼疾手快又嘴馋的堂弟,夹一块鸡肉,啃一口吐上唾沫,再夹一块,啃一口吐上唾沫,这样的伎俩夹走了所有的鸡肉,当时挨一顿揍,至今引为笑谈,亦可见物质拮据时的笑中带泪。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勉强填饱肚皮的年代,老爷说,讲究的客人不会把盘子吃干净,多少留一点儿,甚至还流传着客人“吃鱼不翻身”的习俗,留下一半鱼,给吃剩菜的女人和孩子。
这日下午三点多,大奶奶寿宴上的客人离席散去,婶子和女儿这才收拾残局,用烧煤取暖的火炉热一下剩菜吃饭。不巧炉子无人照看,灭了,屋里的气温零下1摄氏度,半年多没见的娘俩,一起吃了一顿剩的冷菜。
现在,我成了家族唯一念书走出去的男丁,可以随男劳力上席陪酒,也终于有底气跟老爷谈论女人不上桌的陈规旧俗。
为什么女的不能上桌?我问老爷。
因为过去不宽裕,好东西得尽着客人。老爷说。
有没有觉得男女不平等?
自古以来就这样。
宴席上,我奶奶、我娘和婶子要是上桌了呢?
她们保险(肯定)不敢,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不信你问她们。他说。
可能,只有一个例外。
作为耕读走出去的男丁,老爷希望我能讨一个工业户口(城市)的媳妇。
如果城里的媳妇要上桌呢?我问。
“给她单独开一席。”老爷爽快地说。
我们这里的民间文化认为,有阶层地位的女人,是被视为无性别的,或者是可以跟男人平起平坐的。
或许,传宗接代和墨守成规之间,这个老农民需要一个妥协。
老例儿在改变
“现在谁家新媳妇不上桌笑话谁”
大约19年前,我的爷(乡音,即爸爸)觉得我不一定能考上大学,未雨绸缪给我盖婚房。喝上梁酒的那天,爷让我一起跪拜姜子牙之类的神仙,祈求上梁大吉,娘照例在厨房忙活,给盖房的男劳力们张罗一桌好菜。
其时我才上初中,不过历经思想洗礼,我学着课本里的英雄人物,站在神仙牌位前,大声斥责封建礼教。作为晚辈,在于庄,这称得上大逆不道。我爷颜面尽失,甚至气得从房顶上跳下来,用拳脚平息了少年的忤逆。
饥饿的记忆就像身体上的一道疤痕,清晰无比,何况还挨了一顿揍,疤上撒了盐。男劳力们喝完上梁酒散去,娘带着我吃剩菜,她用筷子拨拉着盘里的菜汤抱怨,“下力的真能吃,一点儿好东西都没剩下。”这段话记忆犹新。
十多年来,我一直佯作一个文化人,试图从庄里寻找出一个勇敢的女人或男人,像当时的懵懂少年,带领大家反叛这些陈规旧俗。但寻遍于庄,始终没能找到我希望出现的反叛者,却发现反叛正在每个人的心里默默萌生。
“现在宽裕了,家族老人过生日,女人小孩都算进去,多订两桌菜,男人女人都能坐一起。”老爷说,女人不上桌是老旧风俗,政府、村委和红白理事会没有专门规定,但这五六年以来,家家户户有钱了,女人不上桌的旧俗开始发生变化,“以前谁家女人上桌笑话谁,现在谁家新媳妇不上桌笑话谁,男人吃饭女人看着,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2月7日,一位镇干部跟我说,女人不上桌的传统必然是陋习,目前并无政策约束,但随着农民生活水平提高,陋习将逐步消退。几名留在家乡县城的女同学也告诉我,如今家里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参与到家族事务,女人不上桌的老例失去了人心,“可能只有老辈人还讲究。”
对于在这片土地上任劳任怨的女人们来讲,陈规旧俗就像撒种的麦子地,偶尔也长出自由的蒲公英。婶子希望,无拘无束的生活在她三岁的外孙女身上生根发芽,“她想上桌吃饭就上桌,不想上桌就不上桌,绝不吃剩菜剩饭。”
采写/摄影 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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