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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海外选精生子的单身女人

大多为高龄、高收入、高教育背景女性;海外选精并非百分百安全

2019年02月25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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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叶海洋(左)30岁生日时与女儿、母亲合影。
2019年2月,小滚珠在美国待产。
洛杉矶时间2月15日上午9点,小滚珠在美国生下了一个女儿。
2018年1月,小滚珠在美国取卵后,于祖玛海滩留影。

  选择孩子的父亲前,张薇(化名)做了一张Excel表。她详细列出十余名捐精人的学历、长相、职业、爱好、族裔等信息,请亲朋好友帮忙投票。

  张薇是某科技公司的CFO,大龄,单身,准备到美国选精生子。与她对接的美国某辅助生殖诊所驻中国办事处负责人侯鲲说,张薇对事务很有掌控力,“连孩子都是自己完美定制的。”

  2019年2月13日,一则“北京开放非婚生子女随母上户口”的微博在网上广为流传,高学历、高收入女性是否可以出国购买优质基因生子的话题引发了各种讨论。

  在中国,相关机构不能为单身女性提供冻卵、试管婴儿和代孕等辅助生殖服务。2003年,原卫生部《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明确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女性要使用冷冻卵子,需持结婚证、准生证。而代孕,在中国尚未合法化。

  限制之下,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女性将目光投向了海外,在美国、俄罗斯等国开启了漂洋过海的选精生子之旅。

  据侯鲲介绍,近年来到该机构完成辅助生殖的人群中,单身女性大约占到总人次的10%。“女性在美国买精后通过试管怀孕生子,至少需要50万元。如果代孕,费用至少上百万元。”侯鲲说,由于费用高昂,目前只有少数高收入人群这么做。“这些女性大多独立,有着开放的思想,以金融和互联网等行业的女高管居多。”

  选择了这种新兴的生育方式,意味着这些单身女性要面对来自家人、社会不解、甚至质疑的目光。如何向孩子解释爸爸是谁,也是她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不能保证过几年还能生”

  34岁的天欣(化名)是一家世界500强公司的女高管。大约从30岁起,她感受到了身体机能的下降。

  过去,她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晚上12点睡觉,现在晚上10点必须休息。前几年,她频繁飞往世界各地,到美国、加拿大、欧洲各国出差,从不倒时差,下了飞机就能工作。但从30岁起,不倒时差便撑不住了,需要好几天来调整。

  “而且体检的时候,妇科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囊肿、息肉、子宫肌瘤什么的,总是检查出这种东西。”天欣说,一位在美国从事辅助生殖行业的好朋友告诉她,如果你想生孩子,过了35岁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35岁之后,女性的卵子数量会断崖式减少,卵子的畸形率也会大大增加。

  两年前,某知名互联网公司高级白领小滚珠(化名)在一年内测了3次AMH值。那是评测女性卵巢储备功能的指标,数值越高卵子的存量就越丰沛,当一名女性的AMH值低于0.7ng/ml时,想要受孕就很难了。

  那年小滚珠36岁。春节前后第一次检测时,她的AMH值还有3.72,六七月时变成了2.26,年底下降到了1.3。

  虽然还没结婚,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对的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个孩子,“我不能保证过几年我还能生,如果现在不生,以后可能会追悔莫及。”

  希望拥有一个孩子的想法,在小滚珠的脑海里徘徊了多年。十多年前,她读了英国演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她深受此书影响,认为基因是追求永生的,人类只是载运基因的生存机器。“所以我觉得必须要把我的基因传给后代。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的DNA就没死,只是我的壳死了。”

  更多女性选择单身生子,是出于精神需要。美国某辅助生殖医院的创始人邓絮阳曾接触过一名事业成功的女设计师,40多岁。这位女士谈过一段10年的恋爱,但一直没有结婚。她和伴侣都曾是追求丁克的不婚主义者,恋爱时还经历过意外流产。

  分手后,这位女士抑郁了两年,有时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拥有一个孩子成了填补孤独生活的救命稻草。她对邓絮阳说,与年轻时相比,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需要一个孩子让生活重新开始。

  “对于这些女性,花这么大代价获得一个孩子,一定是在精神上特别需要。她不是为了道德或伦理层面的需求,而是精神层面。”侯鲲说自己的此类客户中没有一个是为了养儿防老生孩子,而是希望付出一份爱,或者有个陪伴。

  小滚珠从没想过要有个孩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在这一点上,母亲和她的想法一致。不久前的一天,母亲在手机上翻阅社会新闻时看到了养老问题,笑着说,“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和一群人看着你死,能有多大差别吗?”

  “我想也是这样。一群人围着你死难道就很幸福吗?”小滚珠反问,“所以我不会从传统观念来考虑这个问题。”

  “三高女性”

  在外人眼里,选精生子的单身妈妈是典型的“三高女性”:高龄、高收入、高教育背景。

  38岁的小滚珠一头长发,身材苗条,戴着框架眼镜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她是工科女,本科毕业于一所985大学,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之后又在美国某名牌大学读了MBA。朋友说她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她说自己是“傻白甜”的对立面——“聪黑苦”。

  几年前,她和一位有好感的男士吃饭时,对方提到了《百家讲坛》里的明史知识,讲袁崇焕为什么会被崇祯皇帝杀死。历史是小滚珠喜欢的领域,十多年前她就看过许多有关袁崇焕的史料,她滔滔不绝地将对方讲述的每一个细节做了纠正和延展。事后,她觉察到了那名男士对自己的反感——“懂得太多”。

  “几年前,我在网上做过一次测验。当时的结果就是,我的特质都是西方男性喜欢的,是中国男性喜欢的反面。”小滚珠说,她没有大多数中国男人喜欢的小鸟依人、任劳任怨、一辈子做家务成全对方的事业,“所以最后人家看不上我,我也没办法。”

  与小滚珠不同,让天欣困惑的是在工作和爱情这杆天平上,砝码该往哪一侧倾斜。

  2月18日,天欣在洛杉矶的一处公寓内休息,几天前她才做完取卵手术。当地时间晚6点,她正准备接受新京报记者的采访。但刚一打开邮箱,40多封工作邮件就像雪花一样飘了进来,她决定临时召开电话会,一开就是4个小时。

  天欣的个人奋斗史,就像一部励志版的“北京女子图鉴”。她22岁从加拿大留学归国,进入一家知名上市公司,从最底层的办公室文员做起,一步一步做到了公司高管。

  她至今记得七八年前被一名女上司请到家中做客时的情景。当时,女上司住在北京国贸三期一套200多平米的超大公寓里,那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建筑,可以俯瞰整个CBD。彼时的天欣毕业三四年,和人挤在月租800元左右的合租房里。“她才比我大9岁。那时候就感到了巨大的差距,觉得别人有的,我也可以有。”

  为了将工作做到最好,8年中,天欣保持着每天6点半起床,晚上12点睡觉的严苛作息,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开会、约客户。出差最密集的一两年,她在世界各地做空中飞人,早上醒来时,时常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她和一名男士谈过5年恋爱,但两人见面的时间总共不超过5个月。

  渐渐地,她从一名普通职员做到了部门经理,又做到了区域经理,钱不再是问题。她过着公司有助理、出入有司机、家中有保姆的日子,在北京郊区拥有一套独栋别墅,隔了一个院子的邻居是一位知名演员,离家不远就是国际学校。

  但她依然没找到合适的另一半。“诚实地讲,我每天都在接触高端人群,社会上大多数男性我都看不上。很多我欣赏的人又已经有家庭了,那你让我怎么做?”

  消费观念、消费实力的差距,也是恋爱中的一条鸿沟。几年前,天欣在商场看中一款60万的沙发,眼睛都不眨便买回了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我这样花钱会直接躲开。他们会不会想,我负担不了她的消费?”

  她曾和一名正在交往的男士一起出行,自己习惯性地买了商务舱,经济条件没她好的男友却买了经济舱。为了不出现“我坐前面你坐后面”的尴尬,天欣只好掏钱帮男友升了舱。

  在中国,婚恋问题困扰的不仅是天欣这样的精英人群,在各个阶层,数目庞大的单身者正书写着平行叙事。据《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报道,民政部数据显示,中国单身男女人数已近2亿,曾引发过媒体和公众对中国第四次单身潮的讨论。

  但能够下决心选精生子的单身女性,大多集中在35-40岁,有过海外留学、工作的经历,性格独立,经济条件良好。“她们都不是突发奇想来做这件事,基本都是经过理性考虑的。”侯鲲说。

  冲破藩篱

  多年前,小滚珠听朋友讲过某风险投资业女高管“自己造了个孩子”的故事。生了孩子后,女高管和董事长在办公室讨论工作,保姆就带着小baby在桌上爬。

  那时的小滚珠还是实习生,觉得很新鲜,禁不住问“孩子能上户口吗?”没想到多年后,她也走上了这条路。

  几年前,小滚珠第一次告诉母亲想要选精生子时,便获得了母亲的支持。但母亲试探父亲的态度时,父亲怒不可遏,“他说没有爹的都是野种,邻里邻居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天欣第一次和家人提出选精生子时30岁,母亲不置可否,父亲强烈反对。他说他们一家子都是本分人,“我的女儿这么优秀,怎么会找不到人结婚生孩子,沦落到去买别人的精子?”

  为了说服家人,天欣给父母做了三年思想工作,在洛杉矶某知名生殖服务机构工作的好友Nana也被她请到家中吃饭。Nana给老人放了一段视频,详细讲解了选精生子的全过程和相关案例,他们的顾虑终于打消了。

  但说服小滚珠的父亲,远没这么容易。从第一次表示买精生子,到咨询中介、去美国手术,两年里,小滚珠和母亲一直瞒着父亲。后来母亲陪她到美国取卵、做胚胎移植,仍然没敢说实话,只说两人一起到美国旅游。

  因为父亲的态度,小滚珠动摇过,怕孩子生下来父亲不认,甚至做出过激行为。但她最终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生了孩子。

  2019年赴美待产前,母亲终于对父亲交了底。父亲说,自己早就猜到了几分,事到如今只好认了。他开始期待即将出世的外孙女,出门打麻将都容光焕发。

  “我们客户中的单身女性,尤其是40岁以下的,很多是父母陪着一起来。老人主要是为孩子把关,怕被中介机构骗了。”侯鲲说,能走到咨询机构这一步的,基本已经解决了家庭内部的伦理争议。这些女性的父母大多有着很高的教育背景,思想开明,尊重孩子的选择。

  侯鲲接触过一对年迈的高知父母,女儿已经40多岁了,离异。这对老夫妇知道女儿很难再次走进婚姻,他们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再没有人能够陪伴女儿。

  有了父母的认可,小滚珠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我是近视眼,人家给我眼色我看不到。而且你工作上的同事、周围的街坊邻居,谁真的过得春风得意吗?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自己都顾不过来,他们会天天盯着你,给你眼色?”

  量身定制

  2017年,小滚珠正式决定到海外选精生子。医生说,要先在国内完成与生育能力相关的体检,包括AMH值检测、子宫情况等。

  “这是一道门槛,许多年过四十的女性在第一关就被判了死刑。”邓絮阳说,有些人的卵泡已经不多了,去美国取卵,很可能是白跑一趟。

  当时36岁的小滚珠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便是在美国的精子银行网站挑选精子。这是一个和淘宝购物差不多的过程,女性可以根据族裔、学历、长相、身高等信息“量身定制”匹配的捐精人,甚至可以看到一名常青藤盟校学生的绩点成绩。

  挑选精子时,小滚珠曾在两个候选人中纠结许久。一位长相酷似迪拜王子哈曼丹,头发乌黑,鼻梁高挺,目光深邃;一位是美国前海军陆战队成员,拥有MBA、法学博士学位。

  “哈曼丹王子”阳光健康,热爱运动,简介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一个充满快乐的人”。小滚珠被这句话打动了。因为原生家庭关系不睦,自己性格压抑严肃,她希望女儿是一个轻松快乐的人。

  “而且‘哈曼丹王子’的颜值要比海军陆战队员略胜一筹,所以最后选了他做爸爸。”小滚珠说。

  事实上,在国外的精子银行挑选精子并非百分之百安全。近年来,声称严格把关的美国精子库不时爆出丑闻。据新华网报道,美国佐治亚州一名男子捐献的精子曾孕育出36个后代。但精子库无意间泄露的一封邮件显示,这位自称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功人士”,真实身份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有过大学肄业、偷窃坐牢等不良记录。

  “但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小滚珠认为,中国取消强制婚检后,普通夫妻的生育并非全无风险。“国内也有隐瞒艾滋病、渐冻症等疾病的案例。我之前的一个男朋友,认识了很久才告诉我他是色盲。”

  2018年1月,选好精子的小滚珠到洛杉矶取卵,9枚卵子形成了4颗囊胚。5月底,她再次飞到美国将胚胎植入子宫。“我觉得胚胎是在回国的飞机上着床的,当时正好是中国传统节气芒种。我妈觉得是个好兆头,芒种适合播种嘛。”

  “你是妈妈精心挑选的”

  柔软,是这些女强人有了孩子后的共同变化。

  洛杉矶时间2月15日上午9点,小滚珠的女儿在加州橙县的一间社区医院里呱呱坠地,重7.31斤,剖宫产。那是连日阴雨后意外放晴的一天,阳光照在医院门口的绿植上,分外苍翠。

  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啼哭,小滚珠觉得有些奇妙:前几天还在她肚子里蹬腿的小肉球,变成了有手有脚的婴儿。助产士把女儿抱到她面前,看着皱巴巴的小脸,她轻声说了一句,“我是你妈妈。”

  侯鲲记得,一名选择海外代孕的女士是带着月嫂到美国接孩子的,本打算让月嫂在回国的飞机上抱孩子,自己睡觉。不想见到孩子后,这位母亲便喜欢得一分钟都舍不得放手,11个小时的航程里,她始终把他抱在怀里,月嫂在旁边睡了一路。

  小女孩Doris刚满1岁,长着圆圆的大眼睛,棕色的头发,雪白的肌肤,是一名五国混血儿。她的妈妈叶海洋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董事长,至今未婚,爸爸是美国某精子银行的捐精人。

  有了女儿的这一年,叶海洋走到哪里,心都被Doris紧紧牵着。一次,她有事离家一个月,开车回家时,女儿在地下车库里等她,远远地便张开小手等着妈妈抱。

  叶海洋脾气急,一次女儿淘气删光了她所有的电脑文件,气得她哭笑不得。可女儿转过头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马上就感觉得到了小天使的吻,“就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体验。”

  平日里,Doris主要由姥姥照料。一次,叶海洋带着女儿一同到澳门出差。晚上,她拿了一个李子给女儿囫囵个儿地咬。姥姥隔着视频一下子急了,她说Doris在家吃水果时,都要先用勺子刮成泥才喂。叶海洋这才知道婴儿不能直接吞食水果,所幸那次女儿没被噎到。

  “大多数单身人士选精生子时,已经做好了理性规划。”侯鲲说,一名高管妈妈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好了未来三年的工作规划,要暂时退居二线做企业顾问,因为孩子0-3岁时最需要陪伴。但三年后,她会重回职场,为孩子树立榜样。

  “他们很注重科学的抚养方式。有的客户因为孩子的吃饭问题犯愁,可以直接请来育儿专家在家住几天,顺利解决了问题。”侯鲲说。

  不过,特殊的家庭结构也会带来特殊的问题。

  一名业内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她接待过一名单身选精生子的客户,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便担心孩子在国内成长可能受到歧视。

  天欣挑选精子时,也想过生个混血宝宝。但Nana提醒她,不要觉得洋娃娃漂亮,就生个蓝眼睛、金头发的孩子。“(学校里)孩子都是黑头发黑眼珠,就你儿子一个是蓝眼睛,他就会被孤立。即使上国际学校也是这样。”

  考虑了两周,天欣还是听从了Nana的建议,选了一名亚裔男性的精子。

  早在2016年,国务院便印发了《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明确非婚生育的子女,可以随父或随母自愿落户。但有的客户孩子3岁了,依然没上户口。那名客户最近又跑来咨询,想了解带孩子出国生活、学习的问题。

  去年夏天,叶海洋带着家人到泰国度假。一天早上下雨,她和Doris坐在窗台上发呆。看着那个小小的脸庞,她忽然有些难过,觉得女儿有点可怜。她在微博上写了一封家书,里面写道:女儿,对不起,我没能给你一个父亲,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经过你的允许。

  “如果孩子长大以后问爸爸是谁,你打算怎么说?”小滚珠说,不少人问过她这个问题。最近有一天,她逗弄睡梦中的女儿,宝宝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对着妈妈咧嘴笑。

  “国外一些被领养的小朋友会对养父母的亲生子女说,你们是偶然被制造出来的,我是被选择的。我也会告诉女儿,你是被妈妈精心挑选的。”

  新京报记者 付子洋 A14-A15版图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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