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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现四具抗战伞兵遗骸 志愿者寻亲

系中国第一伞兵团“鸿翔部队”参战员;三人身份确定;一名疑似亲属现身,正在等待DNA配对结果

2019年03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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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衡阳县洪市镇加福村(现明翰村),在四位“鸿翔部队”烈士遗骸暂厝地,志愿者向记者展示一块在烈士墓地发掘出来的迷彩伞布。
四位“鸿翔部队”烈士遗骸暂厝在当地居民的一个酒窖内,衡阳当地的三位志愿者前来祭拜。
在四位“鸿翔部队”烈士遗骸暂厝地,志愿者向记者展示一位烈士的下颌骨。
在四位“鸿翔部队”烈士遗骸的墓地,志愿者唐海辉讲述2018年5月19日遗骸挖掘时的情景。
“鸿翔部队”1945年空降后驻扎的地方如今已建成村民的新居。

  3月5日,湖南衡阳县洪市镇明翰村,持续两天的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

  四具抗日伞兵遗骸的出土,让半个多世纪以来村民口耳相传的“天降伞兵”传奇,透过硝烟,以一种异常真实的形式扑面而来。

  70岁的村卫生室医生刘龙初回忆,儿时他曾目睹村民从山上扯出白色的降落伞,平摊地上后,拉出尼龙伞绳当腰带使。

  1945年8月,中国第一支伞兵部队“鸿翔部队”,在附近的台源寺地区与驻守日军进行过一次激烈交战。在这场战斗中,击毙日军96人,4名伞兵长眠于斯。

  74年后,两家志愿组织拉起一支团队,对战场一带进行挖掘,并出土了4具遗骸,经过鉴定比对,确定为牺牲的中国伞兵,其中三人的身份得到确认。

  海峡两岸,很多人在等待这一天。这是可以触摸的历史,也是寻亲的起点。

  3平方米的“现场”

  毛笔头大小的毛刷,轻扫掉覆盖在遗骸上的泥土,然后放上一束白菊。

  盛放遗骸的托盘铺着白布,上面有三块破损伞布、一粒纽扣和被临时充当“棺椁”、装殓尸体用的物资箱残块。

  每一样东西都要经过取样、编码、保存。随后,它们被分别装入带有编号的透明包装袋。

  在衡阳县洪市镇明翰村牧云寺地区,西北大学陈靓教授带领的考古团队,正在进行一次现场挖掘。

  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在74年前抗战胜利前夕,曾发生过一场规模不大,但很是激烈的战斗。4名中国伞兵在战斗中殉国,遗体草草掩埋在牧云寺一带。

  参与战斗的部队,番号是伞兵第一团,代号“鸿翔部队”。这是中国第一代伞兵。1944年1月1日,伞兵第一团成立,编成二十队。这一年,华中、华南战场上,中国军队正经历由被动防御,向主动进攻的战略调整。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战报显示,台源寺战斗参战人员共有“149(国军),16(美军),8(译员)”。

  从2018年5月起,陈靓所在的这支“遗骸挖掘团”就在此扎根,勘探、挖掘3平方米的土地。挖掘之初,考古团队一度没有任何发现,直到更改挖掘位置后,终于发现一根腿骨、降落伞布碎片及衣服纽扣、牙膏皮残片等。2018年5月20日,考古专家确定,出土伞布的花纹属于抗日战争时期。

  挖掘现场,志愿者戴着塑胶手套,将一个下颌骨放入包装袋。这是挖掘出的第3具遗骸,袋子用马克笔标记上了“M003”编号。

  依据下颌骨无磨损、较完整样状,陈靓教授现场判断:这是块男性骸骨,年龄25至30岁间。四具遗骸陆续出土,并被统一编上“2018 HNHY”(2018,湖南衡阳)编码。

  靠毛刷和竹签,一件一件清理,考古团队最终“解刨”出4具抗战时期的男性遗骸。

  遗骸在哪里?

  3月5日下午,小雨渐大。牧云寺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愈加荒颓。

  “很难想象这里曾容纳下200多伞兵”,唐海辉指着居民门口的石礅,神色有些惋惜。“这块紫色页岩,原来是牧云寺的柱墩子,现在被拿来家用。”

  唐海辉是衡阳星光爱心会的志愿者,对抗战遗迹很感兴趣。眼前的牧云寺,青砖散落一地,残破的木桩在风雨中矗立。一块红色朱砂刻写的石碑上,依稀可辨立碑年代。

  2015年,距离牧云寺两公里的小山上,新立了一块石碑。碑文正面刻有“中国伞兵……之墓”,立碑日期是“2015年元月十八日”。

  王延辉是立碑人之一,他也是衡阳星光爱心会的志愿者。2013年,王延辉带着学生到衡阳县曲兰镇,本意是寻访“王船山文化”,偶然中发现了明翰村附近的牧云寺。

  查阅资料后,一场尘封的战斗在王延辉眼前逐渐清晰:抗战末期,伞兵“鸿翔部队”曾空降衡阳作战,驻扎于洪市镇牧云寺。20公里之外的台源寺,便是战斗发生的地方。

  如何确定阵亡伞兵墓穴位置,成为一个问题。衡阳保卫战研究学者、湖湘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肖培加入进来。2015年1月,经过六次实地走访、调研,肖培与王延辉根据目击者口述,确定了阵亡官兵的埋骨地,随后他们定制了墓碑,进行了简单的祭拜。

  碑立起来了,可是阵亡官兵的遗骸在哪里?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对疑似埋骨地进行挖掘。

  迫于专业性及资金短缺,肖培与王延辉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挖掘时机。衡阳星光爱心会和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两家机构的相继加入,让挖掘被推上日程。

  2018年5月19日,衡阳县洪市镇明翰村,遗骸挖掘工作正式启动。

  挖掘工作持续近一年,随着遗骸陆续出土,“身份”鉴定问题被摆上日程。

  “身份确定前,我们心里都没底。”唐海辉的脑海中,不断推倒假设,又一遍遍重建,他害怕“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唐海辉曾前往位于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战后撰写保存的战报记载,在此次战斗中,“鸿翔部队”有一名“军官佐”和3名士兵牺牲。但没有具体名单。

  2019年2月18日,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出具的鉴定报告显示,出土的三具遗骸样本“应均为东亚黄种人”。

  陈靓据此判定,出土的4具遗骸系抗日战争时突袭台源寺日军据点牺牲的伞兵官兵。

  倒在黎明之前

  时任少尉排长的刘勋加入“鸿翔部队”时,刚刚二十出头。他曾回忆,部队以美式装备为主,训练基地在昆明。入伍后经过了一年半的训练,除了步兵基本知识及作战技术外,还有跳伞训练,“每个官兵,必须实施空中跳伞5次,才能参加作战。”

  在这样的严格训练下,成立一年的“鸿翔部队”堪称战绩彪炳,先后在两广和湖南日占区进行三次空降作战,在广东开平实施伞降突击,并攻占广西丹竹机场。下一战,就是南岳脚下的湖南衡阳。

  此次空降,伞兵主要任务是在敌人后方进行打击,阻挡日军进攻贵阳。在当地,日军的主要兵力聚集在台源寺,驻有一支加强连和骑兵中队,共计300人,负责维持后方秩序,并为前方8个师团提供物资补给。

  1945年7月底,伞兵总队第二中队的官兵乘坐15架C46运输机,在20架战斗机护航下,从昆明巫家坝机场飞往衡阳。

  引擎轰鸣,一朵朵白莲花绽放在天空。

  刘勋记得,空降后没有继续作战,而是在小树林中的一座破庙隐蔽了几天。

  这座小庙就是牧云寺。

  那年12岁的陈玉龙目睹了伞兵着陆的一幕,“着陆后,伞兵慢慢集合起来,排成队列,开向两三里路外的牧云寺”。

  陈玉龙回忆,当时还有一名士兵降落后受了伤,陈玉龙的父亲被请去用轿子抬伤兵,他因此也一路跟着进入了部队驻地。

  8月5日,战斗正式打响。两个多小时后,空降部队全歼日军。

  陈玉龙还记得战斗结束后,官兵用竹躺椅抬着6个人,“当时还活着”,其中的4人陆续去世。“伞兵简易制作了两个棺材,尸体用降落伞包裹,埋在了牧云寺斜对面的小山上。”

  战斗结束没多久,日本即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至此结束。“鸿翔部队”的四名官兵,倒在黎明之前。

  牺牲七十多年后,四具遗骸重见天日。通过出土军装、物品的信息,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其中三具遗骸分别是:周剑敌,成都人;孙根长,浙江人;章峰,南洋华侨,祖籍广东梅县。第四具遗骸至今没能确定身份,只能暂时定名为“无名氏”。

  老兵的遗憾

  随着资料整理的深入,四名阵亡官兵的更多信息走入人们的视野。

  周剑敌是“鸿翔部队”第二分队长,他的老部下李云棠说,周剑敌在转换阵地时,遭到日军狙击中弹牺牲;孙根长在遭到日军狙击后,曾央求战友李云棠“补一枪”,让他“成仁取义”,但很快就断了气;章峰是南洋华侨,回国参加抗战,就此长眠故国。

  身居台湾的“鸿翔部队”老兵李云棠,至今还保留着分队长周剑敌的一张照片。2019年1月24日,来自台湾的伞兵退役军官罗吉伦,找到了还健在的李云棠,收集了大量口述资料,并提供给了王延辉。

  日军投降后,“鸿翔部队”被扩编成三个团,随着内战的到来,当年的战友自此分道扬镳。台源寺作战后,刘勋升任副连长,读了军校,1947年跟随伞兵第三团起义。同一年,李云棠跟随部队登上了开往台湾的船。2015年末,刘勋离世,而李云棠一直生活在台中。

  刘勋常常感叹,如果当年的战友们还在世,能看到日本投降,“应该会非常慰藉”。

  抗战胜利70余年后的今天,老兵刘勋的名字屡见报端。他曾说,自己一直有桩心事无法释怀,那就是黄埔军校第16期同学、二分队上尉分队长周剑敌在台源寺战斗中牺牲,由于没有具体住址,军方一直没能找到他的家人。

  罗吉伦曾在2018年11月8日来到明翰村祭拜英烈。王延辉说,看到罗吉伦一脸虔诚地鞠躬,自己“喉咙像卡住了什么似的”。

  更多类似的故事或将上演。

  周明来自广州,46岁的他一直有一个习惯:从不拒绝任何一个未知来电。

  周明的外公曾是一名伞兵,祖籍浙江,参加过抗战。1945年,周明的母亲在南昌出生后,就被外公送给广东梅州一位军人寄养。

  4具空降兵遗骸,有一位孙姓浙江人,此外“也有一个梅州人”,这些巧合,让周明觉得“跟自己有些关联性”。

  几年前,周明还曾前往海峡对岸寻找,并在台湾的报纸上刊登了寻人信息,“但一无所获”。

  看到遗骸挖掘的消息后,周明联系上了负责收殓的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目前正在等待DNA配对结果。

  也许结果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周明希望了却母亲的心愿,“74岁了,还没见过父母”。

  在湖南衡阳,志愿者也在为牺牲英烈寻找亲属。在唐海辉心中,找到亲属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这样便能让遗骸“有尊严地安葬”。

  停灵何处

  遗骸出土后,被暂厝到当地村民家中的一个酒窖。通往存放点的道路两旁,鲜黄的油菜花在雨中静静开放。

  “密闭空间,气温低,很适合保存。”站在阳光只能射进一米的酒窖中,王延辉皱着眉头。他点燃地窖里两支白色蜡烛,与唐海辉并排站到一起,向五个装有遗骸和遗物的透明塑料箱鞠了三躬。

  按照原计划,他们本准备对骸骨进行化学收殓,但因为资金问题作罢。

  英烈的陵墓是原地安置,还是另选址开建,在当地一度有不同意见。王延辉说,原埋葬点所在的牧云组,民宅密集,空间狭小,并不具备建设陵园的条件。

  明翰村另一个村民小组,干塘组的党支部书记陈长春说,经讨论,村里后山有一块平整的土地可开发使用,若将来建设陵园,“会全力支持”。

  硝烟毕竟散去太久了,很多亲历者正在凋零。就在记者采访期间的3月5日凌晨,湖南江永县“鸿翔部队”老兵义作琚突发急性胰腺炎,在家中去世,享年96岁。

  根据公益组织统计,目前已掌握的“鸿翔部队”健在老兵仅剩11人,分布在两岸。

  去年8月25日是中元节,唐海辉、王延辉带着10余名志愿者,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祭奠活动。现场公放了《伞兵歌》:为着民族的生存/国家的和平/我们要结成一群活的长城/向着这个目标前进……严守纪律/服从命令/奋勇杀敌/不惜牺牲……

  歌声响彻山谷。

  唐海辉也常常哼唱这首歌——

  看朵朵的伞兵/点点的流星/飘荡在美丽的天空

  新京报记者 李一凡 发自湖南衡阳

  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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