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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诸城一起极端迷信致死事件背后

老赖变“大师” 聚众“驱邪”

2019年04月15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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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地山东诸城五里堡村,距离市区两三公里,有近千户人家。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周文登(左)在张家摆置神位,不少人前来跪拜。受访者供图
周文登发在朋友圈的证件照片,他曾注册成立了赤峰市壹健农业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3月25日,山东诸城,26岁的女子王娟(化名)在家中死亡。在场的有她的公公婆婆、几名亲属和一名“大师”周文登。

  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九,农村迷信的人叫作“观音菩萨诞辰日”。现场人士回忆,当天下午,众人围坐聚餐,周文登说,王娟是南海观音,今天一定要让观音现身。

  现场人士事后向新京报记者描述:当日王娟被迫抽烟、下跪,被多人扇耳光、用手指戳身体部位,躺在地上被踩踏。

  命案发生后,流言四起,有说是邪教害人,也有传言王娟被灌药七窍流血而死。

  4月4日,诸城市公安局宣传科一名杨姓负责人告诉新京报记者,此案并非邪教作祟,而是一起极端的农村迷信致死事件,目前相关人员已被采取法律措施。案件还在审理中。

  “蛇妖附体”

  张梁(化名)背靠在床沿上,一条薄毯盖着下半身,毯子的另一半下面,他刚过百日的儿子正酣睡。“每天只要一睁眼看到小孩,就会想起他妈妈。”

  4月5日,妻子王娟去世第十一天,27岁的张梁懊丧地垂着头:“现在后悔死了,如果那天不给她请假就不会发生这事儿了。”

  王娟出事那天是3月25日,周一,张梁赶着下午4点上班,三点半离开家,当时他的爸妈、周文登和几个亲戚朋友在家。离开之前,他看见周文登让王娟不停地抽烟。周文登不许王娟去上班,张梁便给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王娟的姐姐王雁(化名)打电话请了假。

  晚上快12点的时候,正在上夜班的张梁接到爸爸张大兵(化名)的电话,说王娟被送到了医院。在诸城市中医院,张梁看到王娟脸颊是肿的,有明显的红手指印。医生告诉他,王娟已经没了呼吸,随后王娟被送往诸城市人民医院抢救,仍没能抢救过来。

  张梁说,母亲李志芹跪在医院走廊,不停地磕头,喊着王娟的名字。当时周文登也在场,“周文登说王娟被‘蛇妖附体’,让医院给王娟洗胃,说胃里有蛇妖的毒。但是医生拒绝了。”

  王娟的姐姐王雁告诉记者,发现妹妹死亡后,她报了警,诸城市人民医院出具了院外死亡证明。她当时看见王娟的脸上发黑,有手指痕迹,嘴唇破了,脚下、膝盖有针眼。

  王娟死亡当晚,在事发现场的有张大兵、李志芹夫妇、周文登、姜建(周文登司机、助手)、徐常发、玄夕臻、张大兵的两名女性亲戚。案发后,在场人员全部被警方带走调查,第二天,张大兵、徐常发获释,周文登、姜建、李志芹、张大兵的两名女性亲戚和玄夕臻被采取强制措施。

  后因突发脑血栓,52岁的玄夕臻被送往医院住院治疗。

  4月6日,在诸城市人民医院,玄夕臻告诉新京报记者,那天她被叫到张家,周文登说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给张家“清家”。

  据张大兵回忆,打人发生在下午四点钟以后。

  张大兵说,当时他和徐常发在南屋,另外六个人在北屋,都关着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当时在外面只听见王娟的叫声,”徐常发说,“但是我们不能进去,没有资格,没有法力,我们就是普通人。”

  其间张大兵曾被喊过去三次,一开始看见王娟躺在地上,后来又躺在东边卧室,“刚开始是头朝西,后来再见的时候是头朝东了。”张大兵说。

  到了晚上11点多,张大兵听到北屋传来“去医院”的声音,他被叫过去帮忙把王娟抬上车,周文登、姜建、玄夕臻和一名女性亲属将王娟送往医院。

  玄夕臻告诉记者,当天主要是李志芹动手打人。先是打耳光,然后用手掐脖子,让王娟躺在地上用脚踹。“周文登和姜建也动过手,但比较轻。”

  张大兵说,周文登其间曾到南屋跟他说,他降服了王娟体内的蛇妖,“他给我演示,双手抓起王娟往地上摔的动作。”

  笃信神佛的一家之主

  54岁的李志芹是五里堡本地人,村子离诸城市区两三公里,有近千户人家。“从结婚不久就发现李志芹非常信神佛之类的。”张大兵说,多年来,每逢三月三、九月九,李志芹都要在房前屋后烧纸,割肉买鱼张罗一大桌子贡品供奉神仙。

  李志芹身体不好,长期患有糖尿病等疾病,这些年也经常去找能说会算的“大仙”看病。“这里有很多大仙,远的近的几乎都找遍了。只要是能保佑家里平安健康的,我们并不反对。”张大兵说。

  张梁告诉记者,他小时候生病,李志芹也会带他去找“大仙”看。“说找这些人算算,算了之后就好了。”

  在张梁眼里,母亲李志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在诸城外贸公司工作了30多年,三年前退休后,还帮别人洗碗挣点钱,直到去年有了孙子之后才辞了工作回家带孩子。

  2015年,张梁通过相亲认识王娟,第二年两人结婚。

  张梁是独子,婚后跟父母住在一起。在屋子里,墙上还贴着喜字,天花板上挂着喜庆的吊坠。房间是王娟一手布置的,床头的衣柜上挂着收纳袋,整齐地放着一些女性日常用品。

  “王娟很会收拾,性格温柔,很好的一个媳妇。”张梁说。

  王娟在诸城一家私立医院做药房主任,与她共事四五年的同事说,事发前王娟刚修完三个月产假,因为在哺乳期,上午可以提前半小时下班,但当天下午就没回医院上班了,第二天听说出了事。

  工作能力强、人品好,是医院同事对王娟的一致评价。

  王娟的姐姐王雁说,当天上午在医院还跟王娟见过面,王娟是药房主任,按惯例周一下午是主任会议,不能请假的。“我给张梁发了微信说请假得跟院长说,还给了院长电话。但是他没有回我。三点半左右,我妈妈给张梁打电话问过,他说家里爸妈都在没事。下午我也给王娟打过电话,没人接。”

  张梁说,王娟在家里非常听话,家里买的供桌和佛像都是他们两口子出的钱,“我们想的是只要我妈身体好好的,消除疾病,我们愿意帮她。”

  几乎所有提到李志芹的人都说,李为人比较强势,家里的事情一般由她做主。张梁结婚前,家里新盖了南卧,主要也是李志芹操持的。

  “大师相中我家院子”

  在邻居郎明清(化名)看来,近几天与他家隔了三十多米远的张家陡然恢复了平静,“前不久他家人来人往,闹哄哄的,有时闹到半夜。”

  郎明清说,李志芹在年后开始就变得“神神叨叨”了。

  张大兵则认为,就是因为结识了周文登,他老婆开始“神仙附体”。

  今年2月的一天,张大兵听说诸城来了个“有能力”的大师,便通过朋友徐常发、玄夕臻介绍给李志芹认识。“没想到我老婆就此跟大师结缘了。大师竟然让神仙下到我老婆身上了。”

  张大兵说,2月23日,周文登第一次到张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们,家里的神位摆得不对,让他们重新买了一张一米多高的黑色桌子,铺上了金黄的桌布,一众佛像摆开,酥油灯燃着。

  这天中午,众人围坐在饭桌前,李志芹坐在周文登旁边,周文登说要把王母娘娘请下来。“过了十分钟,我老婆就歪着嘴笑,大师问你是不是王母娘娘,我老婆就说是我。”张大兵说,这让他觉得周文登是真的“有能力”。

  自此,不少亲戚朋友闻风而来,到张家找“大师”。张大兵说,来的多是40岁以上的人,周边县市的高密、安丘、沂水都有人过来,“一天五个六个。”

  “每次去张家,从来没有少于10个人。”玄夕臻的女儿陆女士说。“周文登经常在张家出现,相当于在张家设了一个点,很多人都过去找他看。”

  张梁说,母亲李志芹此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连孩子都不带了。”

  “家里的事,我不敢多说,说多了我老婆会把我赶出去不让我看孙子,”张大兵说,如果破坏了周文登这件事,他肯定会遭殃。

  让张大兵觉得难以解释的是,自从“大师”来了之后,门前停车占道的明显少了,“以前我家门口停了一溜儿车,不管远的近的都停这里。”张大兵说,周文登对此的解释是他把玉皇大帝都请来了,“我家成了天庭,有天兵天将保护着。”

  “相比其他人住的楼房,周文登相中我家,很大原因可能是我家交通方便,平房院子空间够大。”张大兵说。

  “大师为什么要打人?”

  初次跟周文登见面的人,都会提到他个子高高的,有一米八多。张大兵说周文登“很有魄力,两个眼睛一抡一般人不敢看,威严得很”。

  张大兵说,“想不通的是,大师为什么要打人?”

  周文登打人是众所周知的,理由通常是有邪气或蛇妖在身体内,要把它们打跑。到张家的第二天,“大师”就动手打人,首先打的是张大兵的一名女性亲属,一般是打耳光,他也会指挥身边的人打人,被周文登封为“斗战胜佛”的姜建喜欢“点穴”——用手指在人身体各个部位乱戳。

  张大兵,徐常发曾被周文登打得严重受伤,休养了三天。一名女士被打过10多天之后,眼睛里仍然有大块的血块。“我妈曾被周文登打伤过,是我去张家接回来的。”陆女士说,她也曾亲眼看见周文登打徐常发。

  事发前不久,李志芹和王娟都曾被周文登打过耳光。“周文登怪她们没看好家门口的酥油灯,灯灭了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进到屋里来。”张大兵说。

  有次下班,张梁回家撞见周文登打他妈妈和王娟。李志芹抱着孩子让他们跪下,王娟起初不肯,周文登威胁她说,你信不信我让你孩子一个脸黑一个脸白?王娟无奈跪下了,张梁也跪下了,“因为周文登真的会看病,万一他用歪门邪道影响了孩子怎么办?”

  “不管来的人问什么,周文登首先会说你家祖坟不对,要烧‘钱粮’才能好。”张大兵说,所谓的“钱粮”指黄纸、金元宝之类的,置办一套要两三千块钱,“有的还不止烧一次。”

  39岁的姜建在诸城开了一家超市,每次到张家,都是他开车载着周文登。“我家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神像,还有香、酥油灯、锡纸金元宝等贡品,都是姜建拉过来的。”张大兵说,“他相当于周文登的助手,提供物品,也管大师的账。”

  周文登还让姜建把一些金元宝、纸符之类的东西运来,堆满了张家的院子。

  “周文登几乎会要求每家人都在家里摆供桌、佛像之类的。”陆女士说,这些物品都是从姜建那里买。

  跟周文登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数字9,一般直接用微信转红包给他,“最少是199元,高的能达到999元。”陆女士说。张大兵告诉记者,他听说曾有几个人给过周文登一万元。

  出了名的“老赖”

  周文登的老家在潍坊市昌乐县鄌郚镇东岔河村,他1985年生,今年34岁。

  记者调查发现,周文登身背多笔债务,在村里和县城都是出了名的“老赖”。

  4月7日,提起周文登,昌乐县宝都街道东南村村民王乐(化名)就反问记者,“你是来找他要债的吧?”他说,2009年前后,他通过邻居李春(化名)介绍认识了周文登,“刚开始觉得这人敞亮,挺实在的,每次来都给家里小孩买吃的。”不多久,周文登就找他借了1700元,至今未还。王乐的姐夫家是种山药的,周文登曾拿了价值六七千元的山药,没有付款。

  李春跟周文登认识是在2009年左右,当时他开广告公司,周文登代理酒类广告,一来二去结识了。据李春介绍,2010年左右,他和周文登、杨某三人一同向昌乐县农商银行联保借款,周文登借了18万元,但是从第三年开始就不还了。2012年7月,李春、周文登母亲刘兰英等人作为担保人,帮助周文登借了18万元,但至今未还。“总之,周文登在昌乐至少有几十万的欠款还不了。”李春说。

  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均能查询到上述民间借贷纠纷民事判决书,两起案件均因被执行人暂无执行能力,多次执行未果而终结执行。

  2011年,周文登在昌乐县租房开了一间超市叫“鲁中果园”,从沂源进一些农产品、土特产来卖,也卖酒水之类的。但没多久,超市就开不下去了。王乐说,是因为周文登欠下房东不少租金,店铺被收回。

  2013年左右,周文登出现在内蒙古赤峰。“通过人介绍,我让他帮我管理厂子的销售工作。”赵大明(化名)说。他是赤峰市某食品公司经理,厂子主要是做膨化食品加工,但周文登做了一年多就不干了,后来自己开了壹健农业公司,做农业项目。

  天眼查资料显示,周文登于2015年7月注册成立赤峰市壹健农业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主要从事农产品服务,经营富硒种养殖农副产品产业对接项目。2015年,李春到赤峰找周文登要账,“当时他有个厂子做农产品加工,有五六个人在干活。”

  多名村民告诉记者,这些年来,周文登的父母一直跟着他。早在2000年前,周文登全家就离开村子,过年都没回来过,家里的地皮和房子都已卖给他人。一名村民说,周家欠了村里不少人的钱。

  村民说,周文登的母亲刘兰英信佛,赤峰市某食品公司经理赵大明也证实,“以前在厂子住的时候,她还在屋里供佛像。”

  跟周文登接触过的人都称他喜欢享乐、摆排场,比如手头紧的时候花五六千买苹果手机,买过两辆车。平时喜欢住酒店、下餐馆,但都是签单赊账。

  但周文登是怎么从农产品商人摇身一变成为“大师”的,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诸城,这些都不得而知。

  等待尸检结果

  在诸城,只要跟出租车司机提“会算的”、“大仙”,他们马上就能一口气说出一串名字,能直接拉你到“大仙”家门口。开了十几年出租车的杨师傅说,“不少市里的人直接打车过去看,十几分钟看完了再拉回来。”

  一个在出租车司机间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几年前一家宾馆门口每年总会死两个人,请来一位大仙看了看,说把门的方位改一改,果然改了以后就没再出过事。杨师傅说,他觉得最近五六年来去看大仙的明显多了,“不由得不信,女大仙点了根烟声音就变成男的了。”

  4月3日上午9点多,记者在皇华镇前寿塔村见到一位刘姓“大师”,她自称能看风水、选坟地、治顽疾,帮病人逼出体内的邪气,曾到湖南、东北、北京和江苏等地给人看过病。临近清明节,她正忙着出门给人家看坟墓的风水。距离皇华镇30公里的百尺河镇,有村民称,这位大师很有名,周边不少人都找她看过。

  “只要是当地人,或多或少都会信一点。”陆女士说,比较常见的是问财运、婚姻、前程,报酬通常是两包烟、几十至一二百块钱不等。

  出事之后,张梁无心工作,跟公司请了假在家带孩子。

  张梁说,出事前,周文登经常在张家闹到半夜,再加上李志芹不再看孩子了,王娟曾跟他提过出去租房住,“但当时我犹豫了。”他知道王娟很好,知书达理,“不管她信不信,都不会撕破脸皮反对我妈来做这个事儿。”

  王娟的姐姐王雁告诉记者,出事前王娟几次说要出来租房住,哭着对他们讲家里的事,说被周文登打过,很害怕。“但是我妈不同意,说他家就一个儿子你们出来住不好看,而且她的婆婆也不让,抱着孩子不撒手。”

  王雁说,王娟的遗体还没有火化,正在等待尸检结果。

  4月8日,记者就此事采访五里堡村委会,工作人员拒绝回应,4月12日,记者致电五里堡村支书,对方拒绝回应。

  3月27日,李志芹因高血压和高血糖,被警方监视居住。问起当晚发生的事,她只说不记得了。休养了五六天后,李志芹再度被收押。“在家的这几天,她时而哭闹,(神仙)还是下来了几次。”张大兵说。

  新京报记者 向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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