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笔记里的人生密码

　　列奥纳多·达·芬奇，一生制作了两万多页关于创作、研究和生活的笔记。在笔记中他鲜少披露自我，只有只言片语，这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解读空间。《列奥纳多·达·芬奇传》的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就是通过散落各地的达·芬奇笔记，解码这位艺术大师谜团重重的人生。

　　当你试图拼贴一个人的人生时，便踏入了叙事的陷阱。无论以多么严谨的态度面对史料，终不能将自己的痕迹从文字中剔去。叙述达·芬奇的人生更是一场冒险——早年的传记史料充满了加工，而史学家们考证认定的结论也互相矛盾。真实，似乎触不可及。

　　然而这真真假假，恰是达·芬奇在逝世500年后依然能吊着大众胃口的原因之一。这一次，我们决定彻底踏进“陷阱”，用第一人称的笔记口吻，拼贴达·芬奇名画之外的人生。材料取自艾萨克森的达·芬奇传记和达·芬奇笔记。而决定读下去的你，也将踏入一场与叙事者的博弈。

　　Note1 私生子

　　鸢用尾巴，撬开婴儿的嘴

　　“作为婴儿时期最初的回忆之一，似乎我命中注定要记录下这只鸢，那时的情景好像是我尚在摇篮中，一只鸢飞过来，它用尾巴撬开我的嘴……” ——达·芬奇

　　我是一名私生子。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我出生的时候，是意大利“私生子的黄金年代”。那年在任的教皇庇护二世，至少有两个私生子，而大名鼎鼎的埃斯特家族（意大利贵族家庭，文艺复兴时期知名艺术赞助人）的七位亲王，全是私生子。不过中产阶级对私生子没有上流社会那么宽容，他们刚刚取得社会地位需要稳固自己的位置，尤其是对于我父亲这种公证员来说。

　　我的母亲是一名来自贫苦家庭的孤儿，16岁和我父亲发生了肌肤之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父亲给她安排了一桩婚事，让她嫁给了一位本地的农民。（达·芬奇生平事迹扑朔迷离，有研究者认为其母是来自外国的奴隶，也有传记作者认为她有可能来自更高贵的家庭）

　　1452年，我出生于意大利芬奇镇，长辈为我取名“列奥纳多”。我的名字后面所缀的达·芬奇（Da Vinci）并不是我的姓，它的意思是“来自芬奇镇”（后来意大利人规范使用的姓氏，多来自于家乡的名字）。出生后直到5岁，我一直跟喜欢闲适生活的祖父母生活在一起，还有一位比我大15岁的叔叔弗朗切斯科。

　　“如果（男女）双方都带着深切的爱和欲望，那么孕育出的孩子将会聪慧伶俐、活泼可爱。”我在笔记里写过这么一段。你问我什么意思？随便你怎么猜。（列奥纳多从未发表过对自己出身的看法，他怎么想，我们确实只能靠猜）

　　父亲是佛罗伦萨的公证员，而公证员行业禁止私生子进入。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不用子承父业，不用去无聊的拉丁语学校学习经典典籍。对，我没接受正规的教育，除了在“算盘学校”学了点商业算术。爱说我“没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自以为是地鄙夷我非勤学之人的蠢材，他们夸耀的都是别人的成果，并非自己的辛劳。而我是“实验的信徒”，在自然中观察生灵扑动的翅膀，不像他们在典籍里泡到发臭。

　　我记得一个我婴儿时的梦。梦里有一只长得像鹰的鸢，它有着像燕尾一样的尾羽和优雅的长翼。我似乎命中注定要记录下它，它飞向尚在摇篮中的我，撬开我的嘴巴，还在我的唇间扑闪了几下……你说这像不像人生寓言呢？

　　对于陌生的世界，我有过恐惧，但更多的是好奇。长大后我在佛罗伦萨当绘画学徒。一次在附近的徒步旅行中，我看见了一个山洞，纠结要不要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恐惧和渴望同时攫住了我，好在渴望战胜了它的敌人，否则我也看不到洞壁上的鲸鱼骨化石。神奇的生物，你纵有巨力，终也枉然。此时恐惧又再度袭来，化石让我联想到末日。最身手敏捷的掠夺者，是时间啊，它夺走了巨鲸的生命，消灭了多少帝王和国家。

　　Note2 宫廷艺人

　　游过喉咙，埋藏在巨人硕大的肚子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我发现自己要头朝下游过巨大的喉咙，然后埋葬在它硕大的肚子里…… ——达·芬奇笔记中的奇幻小说

　　记笔记对于公证员家庭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定期记笔记是在1482年到了米兰以后。我在腰间挂了一个小本子，里面记录了我所有的想法。走在大街上，如果看到合心意的素材，我都会记到本子里。你想当一个好画家吗，那看到人们吵架、交谈或大笑，别忘了观察、记录和思考他们的行为与周围的环境。

　　笔记记录了我探索世界的旅程，但别想从这里看到我内心的剖白。我生活的年代纸张太贵了，每页纸的边边角角都很重要。我的笔记不标年份，也没有页码。我喜欢在一页笔记里画各种各样的东西，随时添加内容。

　　除了探索世界的记录之外，我的笔记里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内容。这和我的职业有关。除了当画家、建筑师和工程师，我还当过宫廷艺人。我为意大利王公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宫廷制作演出，设计舞台、布景、服装和音乐。刚到米兰时，我还给卢多维科这位新赞助人写了封求职信，但提的都是我设计军事设施的才能。

　　演出和庆典给我带来的声望，超过了我其他未完成的艺术作品。在佛罗伦萨我画到快30岁都默默无名，幻想和恐惧促使着我离开；但人们都知道，有一个达·芬奇，为“行星假面舞会”制作了背景板和演出服。我对各种机械装置都很感兴趣，包括自动更换道具布景的装置。

　　身为宫廷艺人的我，还挺讨赞助人和身边人的喜欢。我会唱歌，会做乐器，会写诗，会讲好笑的故事。等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我会观察他们的姿态，找到合适的画下来。人的姿态真是无穷无尽啊，脑子记不住，就该用速写的方式记下来。画多了奇特的人，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儿。我不相信亚里士多德支持的相面术，它跟占星术和炼金术一样属于无稽之谈，没有科学依据。不过面部表情似乎和内心世界是有关的。没有鲜明轮廓的人，性格更沉着内敛；面部特征凹凸有致，往往脾气暴躁缺乏理性。

　　当宫廷艺人的压力很大。这里人才济济，我得费力讨好巴结。那时宫廷流行猜谜和讲寓言，我写过一些美德故事寓言，它们都不怎么高明：鼹鼠的眼睛很小，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谎言亦如是。

　　这段时间我还写过一些奇幻小说草稿，模仿《十日谈》的风格。北非有一个恶棍，长着双目充血的恐怖脸，我让在小说里的叙事者被巨人吞了，像我年少时在洞穴中遭遇的恐惧……我还写了一个水利工程师的故事，他写信给名叫“列奥纳多”的我，说他修建了巨大的排水管道，制服了足以毁灭世界的风暴……鲸鱼、洪水、末日，怎么又是这些意象……

　　Note3 友人&对手

　　享乐的芦苇，只会割出伤口

　　我有很多朋友，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在1490年来到我的生活。他叫吉安·贾科莫·卡普罗蒂，刚和我认识时只有10岁。后来我们成为了最亲密的人，我忍不住在笔记里提起他：“贾科莫搬来和我一起住了。”“小偷、骗子、顽固、贪婪。”别误会，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们经常吵架。他喜欢偷东西，偷我的钱、银尖笔。我带他出去参加婚礼庆典，他偷走了庆典上仆人钱包里的钱。

　　熟了以后我称呼他“萨莱”（Salai）。我一直纵容他，他有着我喜欢的漂亮卷发。在叙事性的绘画作品中，你应该让截然相反的事物排列在一起，丑的挨着美的，老的挨着年轻的。萨莱成为了我的新模特，站在我想象中年老的自己的对面。

　　年轻代表享乐，年老代表痛苦。很多宝贵的时光在梦幻的泡影里虚度，很多虚妄的享乐让人流连忘返。而享乐和痛苦是一对双生子，享乐手握痛苦的芦苇，芦苇毫无用处，但能割出染毒的伤口。

　　我身边还出现了另外一个年轻人。他叫米开朗琪罗，一个乖戾的雕塑家。1500年我从米兰回到佛罗伦萨，这个年轻人对我表现出极大的鄙夷和不屑。有一次我提议让他对一段拉丁文做出解释，他仿佛觉得我在嘲笑他：“不，你自己解释吧。你就是那个为了铸造铜马模型，最后无法收场、不得不羞愧放弃的人。”后来他又提了一次：“那些白痴的米兰人居然会相信你？”

　　他指的是1489年，我担任斯福尔扎宫廷艺术家过程中设计的骑士纪念碑。在做宫廷艺人的同时我也是受其赞助的艺术家，可直到获得设计纪念碑的工作，我才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正式职位。那会儿我被人称为“列奥纳多·达·芬奇，工程师和画家”。骑士纪念碑的纪念对象是已故的公爵——公爵要身披铠甲骑在战马上，卢多维科的统治并非建立在世袭家族的基础之上，他会利用各种呈现不朽的形式巩固家族地位。

　　如果能完成，骑士纪念碑将是历史上最大的青铜像。铸造过程中我被马吸引了，动手之前我解剖了一匹马，还动笔写了解剖马的专著。我很容易被相关的事物分心，集专注与拖延于一身……这导致我差点失去这份委托。后来我完成了雕像模型，但因为法国要和我们打仗，国家军费开支优先，浇筑青铜像的材料被运去铸造大炮，而我的黏土模型成为法国人1499年占领米兰后的弓箭靶。关于骑士纪念碑我没什么好说的，时机不对。

　　我和米开朗琪罗对抗了很久，他脾气很暴躁，对谁都没好脸色。关键他的绘画毫无我崇尚的立体感——轮廓太锐利、清晰，不像我会使用模糊的晕染法。绘画应该表现自然中可见之物的变化，米开朗琪罗用雕塑的方法在画画，对细腻的光线和透视毫无所知。

　　Note4 首席画家

　　洪水终曲

　　他不羁的幻想和不祥的预感将在他的艺术作品中一一呈现，从圣杰罗姆在山洞口的痛苦开始，最终在那些关于末日洪水的文字和画稿中达到顶峰。 ——《列奥纳多·达·芬奇传》，沃尔特·艾萨克森

　　我一直在寻找一位能无条件支持我的赞助人。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铸造了我，也毁了我，他们几乎没有给我委托工作。在米兰过了很久我才在斯福尔扎宫廷获得职位，结果我设计的骑士纪念碑，也化为泡影。转机在1516年到来，我接受了法国宫廷的工作，被授予“国王首席画家、工程师和建筑师”头衔。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是最完美的赞助人：他无条件欣赏我，支持我对工程和建筑的热爱，鼓励我排演剧目，也不缠着我画画。国王求知若渴，而我能教授他几乎任何领域的知识。他给了我最优渥的薪金，我不用为此绘制任何作品。

　　离开意大利时我64岁，萨莱决定留在米兰。陪伴我余生的是我的养子弗朗切斯科·梅尔奇（当时达·芬奇的父母已经离世，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疏远，梅尔奇是他唯一的亲人）。

　　在法国，我对水和风的痴迷达到顶峰。我画了很多洪水绘稿，流水不再驯服平静，而是充满了愤怒（凄怆的想象也许代表达·芬奇临近终点的情绪，也许承载自他一生中间或出现的对于毁灭的恐惧）。我的幻想疯狂而阴郁，高涨的流水在池中盘旋，在自然原始的破坏力量面前，人们绝望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让空中显得阴暗沉郁，狂风相向而来，持续的雨水夹杂着冰雹，无数树枝被从树上扯下，与无数败叶混在一起，散落各处。周围的古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山石碎块被急流冲刷，落入其中，它们填满山谷，使河水上涨，淹没大片低地和那里的居民……

　　其他人因为绝望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对承受这样的折磨感到无望。其中有些人从高耸的崖石上一跃而下，有些人亲手将自己勒死，有些人揪住亲生子女，一击致命；一些人用手中的武器自伤自戕，还有些人跪在地上向上天呼救……其他人啃噬着紧握的双手和攥紧的手指，直到它们鲜血直流，他们因为万分痛苦，胸口抵着膝盖蜷缩在一起。

　　我快要67岁了。

　　有一天，我在笔记上研究图形变换面积不变的问题，我想找到对应的公式。“小题大做”？我喜欢。正研究得专心，梅尔奇唤我去吃饭，好吧——

　　“等等，汤要凉了。”

　　（“汤要凉了”是达·芬奇最后一句笔记，1519年4月23日，达·芬奇过完67岁生日8天后起草遗嘱。1519年5月2日，列奥纳多·达·芬奇逝世。）

　　达·芬奇笔记简介

　　制作时间 世人已知的达·芬奇笔记，始制于1482年（另有说法始于1478年）。这一年达·芬奇30岁。直到1519年去世（67岁），他一直坚持做笔记。

　　笔记形态 达·芬奇至少制作了50本笔记。页面大小不一，有零散的，也有捆绑成册的。

　　笔记条目 工程学、建筑学、植物学、生理学、解剖学、地理学、哲学、绘画等。

　　存世收藏 达·芬奇去世以后，笔记传给了他的养子梅尔奇。梅尔奇的后代出售了这些笔记，后来达·芬奇笔记大量散佚，已知存世的笔记约7000多页。

　　影响 达·芬奇笔记科学层面的研究价值，直到20世纪才被人们所认可。如果后世的研究者能早点认可它的价值，也许能推动多项科学研究的发展。

　　谜团 达·芬奇笔记中关于他私生活的记录非常有限，如提及他父亲去世的内容只有两个条目。同时代的传记对达·芬奇的记载又有很多华而不实之处，导致他的生平经历谜团重重。

　　出版 1651年，法国出版商拉斐尔·杜弗里森整理了已有的达·芬奇笔记手稿并出版，这是最早公开出版的《达·芬奇笔记》。

　　欣赏达·芬奇笔记中的一页

　　（1）中央偏左处画了一个老人，老人身体下方紧挨着一颗枯树的树干和树枝，象征他血管主动脉和分支。达·芬奇相信类比是认识自然统一性的方法，他认为人类和植物存在某种相似的分支模式。

　　（2）这一页还有其他几何图形，它们的阴影部分面积相等，达·芬奇对几何图形转换形状时如何保持面积不变颇有心得。

　　（3）老人背后的圆锥像一座小山，达·芬奇顺势画了一幅山景的速写。这表现了他空间思考的模式。

　　（4）文字部分，记载了一个把头发染成黄褐色的配方。1490年达·芬奇年近40，也许他在阻止自己的头发变得灰白。

　　达·芬奇笔迹解密

　　镜像书写 达·芬奇的笔迹很难看懂，他以一种特殊的镜像书写方式完成他的笔记——从右往左书写，字母倒置。想要看懂这些字迹，需要依靠镜子。目前尚不知晓他这样书写的原因。不过即使借助镜子，达·芬奇的字迹还是很难看懂。他经常发明新词儿，使用缩写或速记符号，因此他的笔记需要研究破译。

　　左撇子 人们猜测，达·芬奇采用镜像书写的方式，会不会因为他是左撇子？从右往左书写可以防止涂抹。也有传言说达·芬奇可以一只手绘画的同时，另一只手书写。2019年4月，意大利艺术保护机构OPD对一幅创作于1473年的达·芬奇绘画进行研究时发现，图纸中既有镜像书写的痕迹，也有从左往右书写的字迹，说明达·芬奇很有可能双手灵巧，不单是左撇子。（法新社报道）

　　阅读障碍 近年来，关于达·芬奇患有阅读障碍（Dyslexia）的理论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阅读障碍者成年以后经常会采用镜像书写的方式，这对于他们来说更容易看懂。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媒体创造的神话，目前还没有定论（有传言称爱因斯坦、爱迪生、华特·迪士尼、安徒生、丘吉尔均患有阅读障碍）。

　　撰文/新京报记者 吕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