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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青年 从“待不住”到与职业和解

2019年04月29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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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师孙军永修复雕塑。受访者供图
莫高窟青年 有洞窟讲解员;有临摹莫高窟壁画的画师;有通过数字化保护洞窟的“IT男”;还有为壁画“治病”的修复师。
文博会期间来的外国嘉宾,右三为陆佳瑜。受访者供图

  敦煌醒得迟。

  清晨的太阳能把树影拉得老长。

  几十个年轻人等待去往莫高窟的通勤车。

  有从事考古研究的学者;

  有临摹莫高窟壁画的画师;

  有通过数字化保护洞窟的“IT男”;

  还有为壁画“治病”的修复师。

  沥青公路把戈壁切成两块,

  车窗外,电线杆和裸露的白石头偶尔闪过,

  其余的,是漫无边际的沙土。

  当千篇一律的黄色被一片绿树林打破,

  就看到莫高窟了。

  年轻人走向洞窟、画室、数字中心或办公楼。

  过去几十年里,

  一批批年轻人来到这片戈壁上,

  一边守护千年佛窟,

  一边学着与职业相处、与自己和解。

  “上山”

  来莫高窟工作之前,陆佳瑜在一个地质公园当导游。每天站在通往景点的大巴上,给游客讲述地形地貌、名称来由、民间传说,日复一日。

  生活节奏被打破,是在2016年,她看到莫高窟招聘讲解员,考虑到“它背后的东西非常厚实,应该可以获得成长”,陆佳瑜来了莫高窟。

  入职是在那一年的4月5日,莫高窟的旅行旺季马上就要来了。陆佳瑜有两个月的培训时间,白天听研究者、讲解员上课,晚上看书、整理自己的解说词,凌晨3点入睡,第二天早晨6点起床复习,然后上洞窟,练习讲解。

  两个月时间看完八本书,笔记写满两个A4本,陆佳瑜发现,“历史的,文化的,宗教的,美术的,建筑的……莫高窟根本学不完,感觉自己来对了。”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像陆佳瑜一样主动选择了莫高窟,另一种答案是:毕业季找工作,无心插柳地来了。

  在敦煌,年轻人把去莫高窟上班叫“上山”,去市区叫“进城”。

  刚到莫高窟时,俞天秀“天天进城”。到了市区,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在马路上来来回回走。和从前的生活一样,身边有车和人经过,让他觉得真实、安心。而回到山上,“走半个小时都见不到一个人,幽静是幽静,但是待不住。”

  当时是2005年,他从兰州交通大学毕业,听说敦煌研究院在招人,便投了简历,心里纳闷:“莫高窟招计算机专业的干吗?”

  进入数字化研究所后,他被安排住在窟区的公寓里,楼旁是杨树林,树林旁是戈壁,没什么人,更没有一点儿声音。

  那一年,手机是老式摩托罗拉,只有办公的电脑享有一根网线。1981年出生的俞天秀耐不住寂寞,只能自娱自乐,去洞窟旁边的水渠里捞鱼,去沙丘上烧烤,有时凌晨被朋友从被窝里拽起来,天南海北地聊天。

  有人曾对媒体回忆,老院长评价那些年轻人:“有的人,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晚上抱着吉他,爬到房顶,对着月亮一声怪叫……”

  和俞天秀一个部门的安慧莉2009年入职,这个学工业设计出身的姑娘,此前对莫高窟的全部认知,是八点档电视剧开始前,那个缓缓飘落的“飞天”图标。

  刚到敦煌时,安慧莉发现整座城市只有一家超市。

  女生有点沮丧,觉得“待两年,肯定要走了”。

  这种想法在刚来莫高窟的年轻人中并不罕见。五湖四海的年轻人离开故乡,在甘肃省会兰州中转,然后沿着河西走廊抵达敦煌。走的是马可·波罗、玄奘走过的路,也是张大千、常书鸿走过的路,但路途上的年轻人往往顾及不上这些,只是看着窗外的山越来越秃,心里猜测自己“肯定待不住”。

  壁画临摹师彭文佳,学美术专业,来敦煌是因为对莫高窟艺术的向往。同窗同学大多去了沿海城市,那里有更多的画廊和工作机会。而她想要和外界联系,只能在每周三或者周日,乘班车去25公里外的城里的网吧。登录QQ,收到老同学发来的消息:“你们在敦煌是不是要骑骆驼上班啊?”

  “一挡挂到五挡”

  2016年,两个月的培训结束后,陆佳瑜上岗。平均每天带三批游客,在1.5小时内完成8个开放洞窟的讲解。最多的一次,她在一天内带了五批游客,中午饭拖到晚上才吃,那天的干煸辣子鸡和蒜蓉西兰花成了在食堂吃过最好吃的菜。

  生活渐渐和工作融在一起。以前看《解忧杂货铺》,现在看《敦煌石窟艺术简史》;以前最熟悉的作家是郭敬明公司的,现在变成了赵声良、王惠民。

  她不能忍受每次进一个洞窟都讲同样的内容,“觉得是在退步。因为它没有尽头,就会让你想要不停探索。”

  每天,当陆佳瑜带游客在开放洞窟参观时,另一群人正在非开放洞窟“面壁”。

  4月16日,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壁画修复师们提着工具箱来到莫高窟第231窟。

  这是中唐吐蕃统治时期营建的洞窟,南壁,绘的是观无量寿佛经变中的乐舞图。

  但如今,在时光的侵蚀下,壁画中乐师们的皮肤和华裳渐渐有了破损。

  四五月份天气回暖,利于材料黏结,壁画修复师们对231窟的“治疗”开始了。他们爬上脚手架,用毛笔除尘,用注射剂黏结,隔着一层镜头纸,用修复刀修复壁画……因为长期在壁画前工作,年轻的修复师们玩笑式地自称“面壁”。

  这支队伍中,80后是主力,孙军永和乔兆广来自河南,付磊来自玉门,还有的来自陕西、山东、安徽等。

  去年,有机构发布“第一份工作趋势调查”,数据显示:70后职场人第一份工作的平均离职时间是四年以上,80后是三年半,90后是19个月,而95后,只有7个月。但在莫高窟工作的年轻人,大部分留了下来。

  曾经确信自己一定会很快离开莫高窟的人,在几年、十几年后,掰着手指列举留下来的理由:工作环境单纯、个人成长空间大、职业成就感强。

  “天天进城”的俞天秀,前几个月的“动摇期”过了,慢慢发现了莫高窟的魅力。他和同事的任务是在互联网上建莫高窟,前期对洞窟壁画和雕塑进行调研和测量,制定好数字化方案后开始图像采集,然后经过拼接、检查、定位纠正等后期处理,将莫高窟的影像以数字化的方式保存起来。

  这是一支年轻的队伍,成员大多以80后、90后为主,借助前辈的技术积淀和年轻人的创造力,至今已经完成了200多个洞窟的数字化工作。

  2008年,“盛世和光——敦煌艺术大展”在北京举办,出自数字化研究所的展品是莫高窟第61窟的壁画影像。

  “以前我们的成果都存到档案里,你拼完只有你见过,其他人见都没见。那是第一次,整面墙的内容展现在大家面前。看到确实觉得自豪:哇,这是我做的。”俞天秀说。

  到如今,俞天秀已经在莫高窟待了14年,那个跑去城里上网吧的画师彭文佳则走过了16年,在她看来,莫高窟就像一个乌托邦,不仅有永远汲取不完的艺术养分,还有世外桃源一样的环境。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没有太多诱惑,也没有太多功利的东西,非常纯粹。”

  不是没有诱惑,当大千世界和莫高窟这个世外桃源碰撞到一起,年轻人也会停下来思考,分析职业,也通过职业反观自己。

  陆佳瑜的同事边磊在莫高窟工作了12年,作为讲解员,见证了“靠嗓子吼”到“使用智能讲解器”的变迁,也见证了莫高窟游客的井喷式爆发。

  他记得,有前辈讲过自己的经历:刚来的时候爱夸夸其谈,声称要做出一番事业。当时的研究院院长段文杰在一旁听着,不吭声,最后说了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十年后再说。”

  边磊也没想到自己一晃在莫高窟走完了第一个十年,他说:“一挡挂到五挡,就一直往前跑了。”

  “年轻过”

  春天的午后,陆佳瑜和我走在大泉河边,西北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戈壁滩上,游客从洞窟里出来,撑起遮阳伞。

  走着走着,陆佳瑜靠过来,小声说了句:“那位就是王惠民老师。”

  不远处的人群里,学者戴了一顶卡其色帽子,行色匆匆,“他们经常这样,夹个本子就进洞窟了。”陆佳瑜说。

  对年轻人而言,王惠民算是“上一辈的莫高人”。

  在讲解员边磊的讲述中,王惠民是在考核时毫不留情的考官,也是平日里毫无保留的恩师。

  边磊回忆,王惠民曾经给了他一个U盘,抛下一句“慢慢看”就离开了,边磊把U盘打开,发现里面全是特别珍贵的材料:王惠民去法国交流学习时带回来的图册,早年伯希和拍摄的老照片,关于莫高窟的文献资料,还有他自己的将近一百篇论文。“他希望我们不断吸收,保持对这份职业的新鲜感。”

  年轻人也乐于讲起“上上辈、上上上辈莫高人”的故事。

  在莫高窟对面,是嶙峋的三危山,沿着山脚的戈壁滩一直朝南,在九层楼正对着的沙丘上,是一个墓园,安葬在那里的,是莫高窟的第一批年轻人。

  1935年,留学法国的青年画家常书鸿在旧书摊遇到《敦煌石窟图录》,回国、四处逃难,在八年后去了敦煌;1944年,重庆国立艺专国画系学生段文杰遇到张大千的“敦煌壁画临摹展”,完成学业,在一年后来到莫高窟。从1947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洞窟里“面壁”,欧阳琳、史苇湘、李其琼、窦占奎……

  到现在,曾经的青年已经进入暮年,其中一些人已然辞世。二十余座黑色墓碑卧在沙丘上,隔着佛塔、戈壁、干枯的河道,和莫高窟对望。

  “没有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毁损,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曾对媒体说。

  现在,帮助莫高窟对抗时间的接力棒被后辈的年轻人拿起来。

  老一辈的莫高人没有太多选择,但对莫高窟的中生代而言,环境发生了大的变化:机遇像洞窟一样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铺陈开来,年轻人有了更多元的工作选择,也有了更低成本的离开的机会。

  和前辈们相比,这些年轻人身上少了历史气质,鲜少把“奉献”、“一切为了国家”挂在嘴边,更多关注个性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讲解员陆佳瑜说:“这里工作待遇算不上优越,工作环境也不那么舒服,愿意留下来的,大多是热爱莫高窟的。人选择喜欢的职业,职业也在筛选适合它的人。”

  入职第一年的元旦晚会上,陆佳瑜和同事们组了一个小乐队,编排了一个唱跳类节目。晚会结束后,她正在收拾东西,樊锦诗经过,年近耄耋的老人看着陆佳瑜笑:“年轻真好啊。”

  和往常一样,樊锦诗穿着黑裤子,素色外套,笑起来弯着眼睛,皱纹从眼角和嘴角散开。陆佳瑜提出合影,樊锦诗乐呵呵地答应了。

  陆佳瑜说,以前对樊锦诗的了解,大多通过电视和书本,以“敦煌的女儿”身份出现,朴实、伟大又崇高,在陆佳瑜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偶像”。她在带游客参观陈列馆时看到过樊锦诗年轻时的照片,“满脸的胶原蛋白”,但那个元旦,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樊锦诗,“发现她也是个普通人,脊背佝偻了,腿也弯了,显得很瘦小”。

  当天晚上,想起那句“年轻真好”,陆佳瑜感慨了半天:“她也年轻过啊。”

  【同题问答】

  1

  新京报:过去一年,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陆佳瑜: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不那么混沌,遇到人或事会及时地自省,会更刻意地专注自己需要磨砺的地方,某个程度上说是在探索有分寸的谦卑,尊重每一个生命。

  2

  新京报:未来,你对自己所处的行业有什么期待?

  陆佳瑜:得到该有的尊重。从我个人来讲希望这份工作能被更多人正确地看待,不想被游客当做“导游”,因为这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另外也希望从事这份工作,在这个行业的工作者能更多地反观自己的本心,尊重行业道德。

  3

  新京报:对国家和社会有什么样的期待?

  陆佳瑜:希望我的祖国能一直强大,一直文明,一直秉持着中国人骨子里的善良,希望属于莫高窟的文物能回到它们的故乡。

  对我来说“新青年”要有善良的心,健康的身体和良好的教育背景,跟学历没关,于我来讲最好是要有向上向善的三观再配合上强大的头脑。 ——陆佳瑜

  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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