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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渝铁路 8年打通“地质博物馆”

2019年07月29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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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7日,甘肃省定西市,一列复兴号动车组“绿巨人”从胡麻岭隧道驶出。
2019年7月8日,翻拍胡马岭隧道工程施工旧照。A08-A0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2019年7月2日,甘肃省兰州市,兰州火车站。
2019年7月3日,甘肃省兰州市,中国铁路兰州局集团公司调度所大厅,兰渝铁路调度台。

  时间不息,从1949到2019,一面五星红旗,四季栉风沐雨。七十春秋,一如旦暮。苍穹之下,河水之源,我们从未停止过寻找答案的脚步。 20世纪之初,一个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成为一代代中国人挥之不去的耻辱和记忆。彼时,卢沟桥的天是灰色的,松花江上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无数先贤志士不屈不挠,寻找救亡图强的答案。 1978年,穿过历史的波诡云谲,改革开放裹挟着时代之呼与民众之声,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在中国大地上开辟出新的路径,最终成就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时间之锚将一代人锁定在同一艘命运之船。再次叩问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路,它的起点在哪里,目标与希冀又在何处,无数中国人用自己的作为,交出一份份答案。 在这里,我们试图去呈现这些答案。它们可能不尽完美,也不尽准确,但是,每一种答案所代表的诉求和力量都不可忽视。 将亿万个答案分门别类,置于宏大主题的区间,将涓涓民意与国家富强、民族福祉做乘法,即使面对再大的迷惘,再激烈的冲突,这些答案依然可以提炼出一个拥有坚定稳固内核的最大公约数。那就是我们对现代化的追求,对尊重常识、拥抱规则、融入世界的憧憬;对经济更发达、人民生活更美好的向往,对人的权利和责任意识成长的坚持。

  【编者按】 1919年,孙中山先生提出修一条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的铁路;

  1996年,甘肃宕昌县杨尕女在自己家的土墙上用炭枝画下自己的愿望——一列火车;

  2019年,兰渝铁路全线首开复兴号动车组列车。

  这条横亘甘肃与四川的铁路,穿越黄土高原区、秦岭高中山区的区域性大断裂带10条、较大断层87条、大的褶皱43个,被称为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跨越千里空间的兰渝铁路背后,是百年设想变成现实的一部中国铁路发展史,是数百名工程师和上万名工人摸索出的中国技术。

  这条铁路,用226座隧道、396架桥梁,连接起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将这些地区和中国更广阔的土地上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同步。

  羊肠小道埋没在群山深处,现代文明来到陇南,却找不到入口。连接西北腹地的空间与人心,答案是整整8年,用226座隧道、396架桥梁实现,这是属于中国铁路的故事。

  这条连接线是兰渝铁路,自兰州至重庆,全长850公里,在2009年进入全线开土建设。那一年,中国铁路总里程逼近9万公里,毛细血管一样的线路在广阔陆地铺开。

  孙中山先生早在100年前的《建国方略》中,就提出修建一条铁路,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漫长的等待背后,是这一区域复杂的地理环境限制,修建兰渝铁路,要穿越黄土高原区、秦岭高中山区的区域性大断裂带10条、较大断层87条、大的褶皱43个,被称为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有的地方挖隧道,像在豆腐脑里打洞;另一些地方,开挖要承受的压力,相当于蛟龙号下潜到2700多米的状况,而且压力还没有海底那么均匀。”兰渝铁路总设计师黄彦彬回忆。

  兰渝铁路2017年全线开通运营,2019年全线首开复兴号动车组列车,成为京广线、京沪线之外的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这意味着西部内陆省区首条南北向出海通道打通,从此,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被连接,“一带”和“一路”实现更亲密握手。

  滚滚车轮带来经济的快速涌流。回归铁路本身,这是数百名工程师和上万名工人摸索出的中国技术,“只有中国人能修得出来,只有中国人吃得了这种苦。”这是修筑胡麻岭隧道8年给工程师夏荔带来的感悟,“工程里的核心技术问题,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来解决。”

  延迟两年才喝上的庆功酒

  胡麻岭位于甘肃定西大山深处,是兰渝铁路的必经线路。2009年,兰渝铁路公司在这里举行开工动员大会。

  时年22岁的夏荔是参与者之一,大学毕业后,他就加入修建胡麻岭隧道的工程队伍。夏荔至今记得,根据工程要求,胡麻岭隧道从兰州入口、重庆出口方向及4个斜井等6处同时施工,原计划4年时间完成修建。

  这条隧道全长13.6公里,是兰州到重庆方向的第一条长大隧道。夏荔是其中2号斜井的工程师。和他相距几里地,父亲夏付华在1号斜井内工作。夏荔想多见见父亲,选择来到胡麻岭隧道。

  到胡麻岭他才发现,隧道不通,父子二人施工期间几乎见不上面,“和在老家相隔几千里地没区别。”

  隧道早一天打通,夏荔就能早一天见到父亲。它打通后组成的兰渝铁路线,将成为全国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辐射区人口近5000万人。

  “在2000年前后,中国已经把能修的铁路基本修完了,剩下的就是攻坚战。”兰渝铁路总设计师黄彦彬告诉新京报记者。这位曾参与过青藏铁路线的资深设计师,自2004年就加入兰渝铁路前期勘探工作。

  黄彦彬介绍,兰渝铁路工程设计团队中,主要负责人就超过40人。勘察过程就是给兰渝铁路具体选址的过程,勘察人员在沿线提取柱状岩石,根据岩性研究之后的设计思路。经过“地质博物馆”的铁路沿线,显然并不容易,兰州-广西的212国道是设计团队勘察的必经之路,当时有一种对这条路的调侃:要想经过212,只能“21、22岁的小伙子,开着北京212吉普(当时一种性能较好的越野车),最多21、22公里的时速”。

  从四川广元到甘肃洛塘,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黄彦彬的团队3天都没有没有开过去。

  勘察在艰难中展开,到2008年初,基本勘察工作已经完成。同年5月,汶川发生8级地震,黄彦彬团队面临复查线路甚至要修改设计方案的新难题。

  考虑到复杂的地质特征,最终决定采用“分段开通”的方式,进行兰渝铁路建设,2009年进入全线开工建设。

  庆功酒已经备好,但兰渝项目团队迟了整整两年才喝上。延迟意味着不顺利,新的困难产生。最终项目在又一个两年后才被拿下,最后一只拦路虎叫胡麻岭隧道。

  6年掘进173米

  世界隧道看中国,中国隧道看西部,西部隧道看兰渝,兰渝最难的隧道在甘肃,胡麻岭就是兰渝铁路上最后一道“鬼门关。”

  承建胡麻岭隧道的中铁十九局,先后承担京九铁路、青藏铁路等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施工后,昔日的钢铁之师,在胡麻岭面前,用了整整8年。

  “胡麻岭属于弱成岩的砂岩,成岩年龄在200万年左右,而一般的岩石在400万年左右”,黄彦彬分析,“胡麻岭这里的岩石太‘年轻’,非常不稳定,不扰动的时候非常坚硬,一扰动就成了豆腐脑,岩石不到一小时就变软,工程队来不及采取措施。”

  如此“多变”的岩石是中国乃至世界工程师们第一次遇见的情况,“青藏铁路难,但我们准确知道怎么对付它(高原冻土),兰渝难就难在像是蒙着面的敌人,不知道它的底牌,也不知道下一个会遇见什么问题。”

  这是此前的勘察中没有发现的问题,直到2011年,工程进行两年,继续掘进受阻严重,问题显现。“你挖一锹,它来两锹;你挖两锹,它来四锹,就像在稀饭里打隧道,一挖一锅粥,根本就挖不赢。”工程师夏荔想起那段岁月,忍不住哽咽。

  针对胡麻岭隧道难题,黄彦彬回忆,团队开了13次大型专家会,“高铁院士”王梦恕亲临现场。先后有美国、意大利、德国工程师来到胡麻岭,又相继离开。最后走的德国工程师留下一句话,“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隧道里只剩下中国的设计施工队,守着一地黄泥汤,他们面对的是“国内罕见,世界难题”。

  国外专家离开,反而激起工程师的斗志。“最初国外专家来的时候,我们很好奇,想听听他们有什么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夏荔回忆,直到国外工程师们相继离开,他们感到失落,但很快又燃起斗志,“没有外人能帮我们,必须自己咬着牙干下去。”

  艰难时刻,工程师们会用关角隧道的事例来激励自己。于1958年开工建设的老关角隧道,位于青海省境内,隧道全长4010米,平均海拔3600米,受自然环境和当时施工条件制约,工程建设于1961年被迫停工。直到1974年工程复工建设,1977年隧道主体完工,当年的铁道兵参与修建隧道时,最先进的机器就是风钻,其余全是依靠洋镐、大锤、钢钎、抬筐等辅助设备,由人工完成。

  上一辈修桥架隧的经验,让夏荔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核心工程技术问题,终归要靠自己解决。

  只剩最后173米,包括夏荔在内的数十位工程师们一遍又一遍尝试新方法,“我们从来没想过退缩,只要国家支持干,咬着牙也要干下去,直到打通。”

  记不清画了多少图纸、记不清试了多少方法,6年一晃而过,只为攻克这最后的173米。终于,新的方案研制出来了:先采用地表深井降水的方法将岩层中的水抽走,然后通过注浆的方式将水泥打入岩层固化,再通过“九宫格”的开发方法抢时间掘进,相当于先把岩石变硬、再抢时间掘进。

  隧道工程“怕软不怕硬”,要打通隧道,先要把水抽出来。但当时工地现有的抽水设备能经受的埋深(从山顶到隧道口距离)有限,超过150米,由于承压等原因,“打一眼废一眼”,工程队和当地某军区协商,对方借出先进的抽水设备,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抽水”设备。

  24小时不间断作业,“抽水”设备持续往外排水,但检测出岩石的含水量并未降低。1小时过去、1天过去、1星期过去,就在大家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第15天,水终于降下去了。这时候的工程师们才进一步了解到这种岩石的特性——“就是要等这么久才能降下去。”

  把水抽出来,还要把岩石“固化”变硬,隧道才能打通。这些“年轻”的岩石像人会出汗一般,大约20分钟左右就会出现表面渗水现象,远远低于水泥固化时间。工程队又多番实验,在水泥中注入水玻璃(一种化学物质),能够加速水泥凝结,精确到10秒之内完成初凝,使水泥初步固化。

  突破隧道的“至暗时刻”,在抽水固化后,还要和这种不稳定的岩石抢时间,“九宫格”是工程师们研究出的和时间赛跑的新方法。他们将施工小队分为9组,以“井”字在隧道口分隔,如果出现出水涌泥,只会推一个格,别的不会受影响,施工队24小时不间断作业,应对可能出现的泥沙回涌。

  岁末冰融,山峰回暖,2017年6月19日,胡麻岭隧道全线贯通,兰渝铁路全线贯通。

  夏荔和他的伙伴们抱成一团,在隧道中忍不住大哭,他们脚下及至膝盖的黄泥汤还在流淌,顺着这条路蔓延,850公里的铁路连成一线,沿线近5000万人因之受益。

  “一带”和“一路”握手

  躺在金山上受穷,捧着金饭碗要饭,这是兰渝铁路沿线诸多山区的真实写照。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静静躺在兰渝铁路沿线,这片土地孕育了中国最大的油橄榄种植基地。然而,富饶的产出在贫瘠的道路面前,一无是处。

  夏荔记得他第一次去胡麻岭的情况,住在村民家里,一位阿姨给他们每人做了碗面条,而等到他们吃完揭开门帘,里屋的老百姓只能啃馕。

  大山深处的人们,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出行方式。火车,开在人们的想象中,也开在杨尕女家的墙壁上。

  杨尕女是陇南市宕昌县阿坞乡农民,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上世纪90年代,20多岁的杨尕女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一半是石头山,她只得常常抱女儿到周边县城乞讨维生。她盼着一辆火车载全家人到富裕的地方去,盼着火车把家变成富裕之地。低矮的土坯墙上,炭条画的火车穿行而过,一家人把对未来的美好想象画在墙上。

  同时期,争取兰渝铁路尽快立项的工作正在徐徐展开。陇南市发改委重大项目办科长杨春梅称,他们想尽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和力量。

  “兰渝铁路沿线的25个县(市、区),不少是革命老区,出了不少红军老英雄,为加快立项,我们联络这些老红军写建议信,以引起最高层领导的重视。”杨春梅回忆,四川一位重病在床的老红军,她的家人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手签下名字,3天后,这位老红军去世。杨春梅称,共有105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这份言辞恳切的“建言书”上签名。

  兰渝铁路把盼望变成现实,它在兰州和重庆之间画了一条线,处于这条线中心地带的陇南,会从一个“死角”变为交通“枢纽”。素有“千年药乡”美誉的宕昌,将会借助铁路把近700种中药材运往各地。

  兰渝铁路通车后,它与现有的渝黔铁路相连,形成我国西部地区第一条南北向的纵向大动脉,也成为京广线、京沪线之外的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既是西北到西南,以及东南地区的连接线,也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连接线,从此,“一带”与“一路”借兰渝铁路实现了更好的互联互通。

  一辈子的荣誉

  跨越千里空间的兰渝铁路背后,是百年设想变成现实的一部中国铁路发展史。

  1919年,孙中山先生提出修建一条铁路,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1994年,四川省苍溪县梨都宾馆4楼,一块“争取兰渝铁路立项上马协作会秘书处”的小牌子,拉响了申请修建兰渝铁路的汽笛。彼时,中国第一条准高速铁路广深铁路建成,中国铁路正步入高速化时代。

  2005年3月13日,兰渝铁路立项。与100年前设想的距离,还隔着一个“中国式吃苦与技术创新”的过程。

  夏荔记得修建胡麻岭隧道的最后几个月,为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塌方,工程师和工人们一整天不离隧道,饭就在隧道里吃。24小时不间断施工,岩石、泥沙一层层掉落,“不知道碗里什么时候会出现泥巴,开始大家像防贼一样,吃一口捂一口,后来习惯了,一碗饭三五下就扒拉干净。”

  在隧道工作几年,包括夏荔在内的很多人,染上风湿病。夏荔的肩胛骨进了湿气,连续半年时间都趴着睡觉,一躺就疼,“没时间去外面治疗”,夏荔解释,为了和岩石泥沙回涌抢时间,团队24小时、365天不间断作业,“我们掌握着隧道生死,方案可行,就往前进;不可行,就马上调整,需要根据掘进变化,随时分析,一刻也不敢离开。”

  从22岁加入胡麻岭隧道,到30岁隧道完工,年轻的工程师夏荔在这里度过整整8年时光,娶妻、生子的人生重要事项都在这时期完成。妻子常程程也是胡麻岭隧道上的工程师。

  夏荔曾经希望31周岁生日时,带着妻子、女儿坐一次兰渝铁路,“我以后会跟女儿讲修筑胡麻岭隧道的故事,像我的父亲以前教我一样。”

  他的愿望没能实现,生日那时候,他已经随着另外一个工程去往别处。除了铁路贯通那天,夏荔至今再没机会坐兰渝线,但这条线烙印进每个参与者的生命,“我夏荔,干过胡麻岭,说出去就是一辈子的骄傲。”

  黄彦彬说,兰渝铁路确确实实是中国已建、在建的难度最高的一条铁路。这条横亘甘肃与四川的线路,用226座隧道、396架桥梁,连接起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从此,它们将和中国更广阔的土地上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同步,走出贫穷,互连互通的局面深入西北腹地。

  列车在兰渝线上飞驰,沿途的油橄榄长成绿色的河,一代铁路人在这里相聚又分离,他们留下的这条线路将会见证中国铁路又一个100年——这条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被国外工程师认为“不可能实现”的铁路,使用年限将会是整整100年。

  新京报评论员 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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