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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有鬼 深渊里的幽冥世界

2019年08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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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人在水中,清代抄本《推背图》。
撄怒海神,清光绪石印本《点石斋画报》。
千里眼、顺风耳,禄是遒《中国民间信仰》。
海神,禄是遒《中国民间信仰》。
郑成功射番鬼,四川绵竹年画,清代。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狰狞可怖的海鬼,代表着未知世界的力量。海鬼入梦,成为少年贾宝玉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海中死去的人,精魂不灭,成为兴风作浪的海鬼,这曾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超自然的存在,僧贯休《寒月送玄士入天台》诗:“星精聚观泣海鬼,月涌薄烟花点水”,读来凛凛有寒意。海洋是无尽的深渊,曾吞噬无数人的生命,这些溺海而死的人,变成的海鬼却各不相同。

  推潮鬼的苦役

  古人认为溺海而死者,沉入海底,化作海鬼,在海中服苦役。最为沉重的苦役,当数推潮鬼,推着海水潮汐来来回回,不得安歇。这种观念由来已久,南宋洪迈《夷坚志》中说明州有个叫沈富的人,年仅五六岁时,父亲在钱塘江溺死,从此沈富多有疾病,请了巫师来看,都说是父亲的鬼魂作祟,有一天,沈富的母亲梦到丈夫,说死后被录为潮部鬼,“每日职推潮,劳苦痛至”,要到了一定的年限,才能寻得替代,脱身而去,最后,他还索要草鞋和杉板,是推潮时能用到的。母亲焚烧了这两样东西,小沈富的病也痊愈了。

  这些推潮鬼隶属于潮神伍子胥,按《三教搜神大全》:“潮神即子胥,人见其素车白马,乘潮而出。”伍子胥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大夫,被吴王夫差冤杀,死后化作潮神,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前后,海潮倒灌,形成钱塘江大潮,越人说这是伍子胥的怒气所致。

  据说生前作恶的人,死后才会变成推潮鬼,类似于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推着巨石上山,到了山顶,巨石就会滚下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相比之下,推潮鬼的工作就更加直观了,潮汐运动千万年来循环往复,宋代诗人方回的《送天目吴君实馆越》诗:“试问推潮鬼定知,几吴几越几西施”,推潮鬼成了沧海桑田的见证者。

  南宋鲁应龙《闲窗括异志》还提到,海盐县有一人和兄弟泛舟去东海运货,不料遇到大风,溺海而死。他的妻子日夜哭泣,有一天晚上,忽然梦见丈夫回来,说:“我今在海潮鬼部中,极苦,每日潮上,皆我辈推拥而来,他佛事祭享,皆为诸鬼夺去,我不可得。”看来,推潮鬼不但劳苦,而且食不果腹。

  在东海一带的民间传说中,掌管东海海鬼的,是海夜叉。东海的深处有一盘“潮水磨”,是掌管潮水的总闸,专门有一群海鬼推动磨盘,使潮水永不止歇,海夜叉负责监督。而海夜叉又隶属于龙宫,如此一来,推潮鬼就被纳入到龙宫水府的神话体系中了。这似乎是地府故事的翻版,地府中的死者也有类似的苦役。

  面对无尽的深渊,人们将杳不可及的海底想象为幽冥世界,推潮鬼维系着海水的日常运转。为防止死在海中的亲人堕入苦役,吴越地区会用稻草人在海滩上举行招魂仪式,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招魂法术,死者的魂魄就会附着在稻草人身上,然后装在棺材里下葬。《舟山渔谚》有云:“嵊山箱子岙,十口棺九口草”,说的便是这种习俗。黄海地区的招魂术则是用一抄网,在海边潮水中来回打捞,同时口中还默念着亲人的名字,抄网里有捞中的小鱼小虾,便拿出来收好,与死者的衣冠一起下葬,人们认为死者的魂魄已经附着在这些小鱼小虾的身上。

  水手遭遇海鬼

  为了驱逐海鬼,船上还有相应的神职人员,负责驱鬼。船上空间有限,且事务繁多,故而没有专职的驱鬼师,而是由水手兼职。他们平时在船上劳作,各司其职,一旦有了情况,就要轮到他们登场了。

  海上忽起风浪,海盗们会认为这是尿婆在作怪。王大海《海岛逸志》说尿婆“形如妇人,有翼如鸟,栖于船桅之上”,只要尿婆落到船桅上,就有大水从桅杆落下,顷刻灌满船舱,若不及时处理,船就会沉没。尿婆是厦门一位水手的妻子,该水手经常打骂妻子,妻子不堪忍受,投海而死,死后怨念不散,变为厉鬼,她为复仇而来,想把她的丈夫淹死,只要她一出现,海上就有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这种海鬼更像是海上暴风雨的化身,灾害从天上来,船中负责安置帆索的工种叫做阿班,是整条船上可以攀到最高处的人,他与妖魔直接交涉,完成驱魔的仪式,“船中登桅安置帆索者,名曰阿班,则速命其赤体登桅,肆骂秽语,则飞去。”面对不可控的自然之力,水手们采取了激烈的对抗方式。

  荷兰汉学家高延在《中国宗教体系》中提到了阿班驱逐尿婆。他称尿婆为pissing woman,阿班驱逐尿婆,也即驱逐狂风暴雨的威胁,在驱逐巫术完成之后,阿班将得到一个红包,而在平时,他还是普通水手,做巫师只是临时客串。早在几百年前,福建一带的海面,船来船往,一派繁忙的景象。闽人以海为生,海船上,都会有这样一个精通巫术的阿班,由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充当。有些大船还设有正副两个阿班,按《明清史料》丁编的《部题福督王国安残疏本》中所列,康熙二十二年台湾郑氏开往暹罗的一艘大船中有“阿班谢鼎、副阿班陈才”。阿班平时沉默寡言,到了乌云遮天之际,他会爬到桅杆顶端——全船的制高点,用最恶毒的咒骂向着空中攻击,与平时判若两人。

  明代黄衷的《海语》中又有鬼船之说:“海舶相遇,火长必举火以相物色,日影西向,或三或两,帆樯楼舵,首尾间缺,下上欹侧,掠浪冲突,此举火而彼不应者,知鬼船也。”鬼船的传说中西方皆有,指的是在海上漂流,却无人驾驶的船,人们认为这是溺水而亡的鬼魂在操纵,航海时遇到鬼船,则是不祥之兆,或有翻船的风险。见到可疑的船只,帆桅等部件有残缺,倾斜着身子横冲直撞,便有可能是鬼船。船上的火长举火为号,对面船没有同样举火回应,便是鬼船无疑。因为鬼是不敢举火的。这时,火长就要“披发掷米抛纸而厌胜之”,据说这样就能不受其害。火长一职,按明代张燮《东西洋考》所解释,“司针者名火长”,即负责查看针路方位,指挥水手开船的头目,按《海语》所说,火长除了指挥航行,还要观察对面来的船是不是鬼船,及时作出判断。

  恶鬼的成神之路

  有些神通广大而又作恶多端的海鬼,寻常的巫师难以将其制服。《封神演义》中有恶神申公豹,到处挑拨是非,终因作恶多端,其肉身被元始天尊拿去堵了海眼,死在海中,后来由鬼而封为神。姜子牙说申公豹“身虽塞乎北海,情难释其往愆。姑念清修之苦,少加一命之荣。特敕封尔执掌东海,朝观日出,暮转天河,夏散冬凝,周而复始。”分水将军之职,似乎与推潮鬼有相似之处,但除却《封神演义》,申公豹这个东海分水将军在东海一带却籍籍无名。

  妈祖故事中有妈祖降服二嘉之事。相传嘉应、嘉佑本是两只海鬼,在海上兴风作浪,沿海百姓不堪其苦,《天妃显圣录》中提到了嘉应和嘉佑:“时有二魔为祟,一曰嘉应、一曰嘉佑,或于荒丘中摄魄迷魂,或于巨浪中沉舟破艇。”后来嘉佑在一艘海船上遇到妈祖,被妈祖用符咒镇压,动弹不得,嘉应见势不妙,逃到海边的山上,妈祖追到,施法掀起了尘霾,任凭嘉应怎样腾跃,也无法从中逃脱。于是二怪心悦诚服,愿意归顺正道,被妈祖收为护法神将,摇身一变,进入水阙仙班的体制内,协助妈祖在海上扶危救难,“凡舟人值危厄时,披发虔请求救,率得其默佑。”这二位的尊容,“如阴曹鬼形”,实在不敢恭维。青面獠牙的形象,带有浓烈的巫风,象征着海洋的暴怒与凶险。

  海鬼进入水阙仙班,应是妈祖信仰不断提升的结果。自明代以来,沿海地区的地方俗神、鬼怪,乃至旧有的海神龙王,都成为妈祖的属下,地方性的水神晏公,也成为妈祖的大总管。这是沿海地区民间信仰的一次大整理,妈祖收服了一些海鬼、俗神,组建了庞大的水阙仙班,比如福建湄洲妈祖庙有十八位陪神,其中有四海龙王、宁波茅竹五水仙、莆田木兰坡三水神,泉州林巡检、广东二伏波将军,晏公总管,以及嘉应、嘉佑二怪。

  与嘉应、嘉佑类似的,还有千里眼、顺风耳,这两位据说也是海鬼,在海上兴风作浪,二者的形象皆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千里眼手搭凉棚向前观看,顺风耳则手放在耳后,作侧耳倾听状。后来被妈祖降服,也成为护法神将。也有观点认为嘉应、嘉佑与千里眼、顺风耳是同一故事的不同变体,因而分裂出不同的名字,这似乎有一定道理。

  海鬼归正,也是海滨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海上讨生活的人,更愿意恶鬼都弃恶从善,海上变为坦途。

  形形色色的汆来神

  在海难中死去的人,有的还成为区域性的神祇。比如元代延佑年间的《四明志》所记的助海显应侯庙,助海显应侯姓孔,是宁波象山童翁浦人,排行第七,人称孔七,性情刚烈,乡人对他颇为忌惮。后来孔七渡海时死在海中,有一个叫刘赞的人,夜里梦见孔七对他说:“上帝录吾善,命为境神,已籍水府,吾尸泛于沙浦,君能收葬,创数楹,俾有栖托,必为民利。”第二天,刘赞按照梦中所说的方位去寻访,果然在某处沙滩上发现了孔七的尸体,便为其安葬,还就地立了祠庙,从此孔七就成了当地的俗神。

  有一些死于海难的人,尸体漂到了岸上,人们见了,多将其尊为神明。在东海岛屿的妈祖庙中,常见此类陪祀神,有的称之为神医,因其身上带着药箱,有的称之为书生,因其书生装扮,有的称之为将军,因其身穿戎装。还有的善于捕鱼的船老大,死后被尊为渔业神。还有一些有名的人物,在海中溺死后,也被人们尊为神明。比如唐代诗人王勃,在琼州海峡溺死,死后被人们尊为“水仙尊王”。像这类溺海而成神的人,在舟山群岛称之为“汆来神”,即水上漂来的神明。汆来神善于托梦,在梦中与人交流,要求当地人为他立祠庙。

  枸杞岛干斜村的天后宫,有一位陪祀神,该神只在此村,别处未有,当地人称之为“老先生”。传说清代有渔夫在此海钓,有鱼咬钩,却钓上一颗骷髅头,惊骇之下,赶紧扔回海里,渔夫换了地方重新开钓,结果又钓上了这个骷髅头,一连数次。渔夫吃惊之余,认为骷髅这是有求于己,于是就地安葬。过了不久,骷髅夜里给渔夫托梦,渔夫便为其立了神像,据说可以求医问卜。

  清光绪年间,黄龙岛曾有渔民网到一具尸体,是个医官模样的人,已经气绝身亡。当时岛上正闹瘟疫,人们便以为是天降神医,来解除瘟疫。人们将尸体安葬,并将其当做医药神来供奉。此墓旁有一片何首乌,人们拿来治病,居然有不少人得以痊愈,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姓,便借用何首乌之名,称神医为何老相公。

  闽南地区将这些无名浮尸称为“好兄弟”,在渔民们看来,“好兄弟”能保佑航海捕捞的平安。因海难而死的冤魂有很多,广东有一百零八兄弟神,说的是一百零八名男子乘船到南洋谋生,不料遇到海难,全部身亡,后人称之为昭烈一百零八兄弟神,一百零八之数,可以看出当时海难的惨烈。人们追认死者为神明,亦是对生命的敬惜珍重之意。

  在东南沿海的方志当中,诸如浮来庙、天医庙、灵丹寺等地名,多是汆来神留下的踪迹。与此同时,汆来神也见证了古人海上活动的真实历——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人们曾前仆后继,向海洋进发,有的人没能回来,死后却仍在守护一方,维系着海岛日常运转,负责保驾护航,疗治疫病,抵挡海盗,平息灾害。他们恪尽职守,统领着海水、岛屿、礁石和沙滩。

  人鬼之辨

  海鬼是人们观念中的产物,当观念照进现实,人与鬼的边界竟也发生了互渗。《清稗类钞》中记一宁波人,水性极佳,诨名叫做张海鬼。他生活在清代光绪、宣统年间,“能竟日夜居水中,人称之曰海鬼,又擅拳勇,时持尺刃入海,与水族斗,辄杀之,曳以归。”张海鬼还说海中有山谷和林泉,一如陆地,海底森林中还有吃人的巨蟹,他还看到过有海中怪物互相争斗,这样的潜水高手,能力异于常人,也被人们称作海鬼。

  还有些祭祀仪典,由人扮成海鬼,按照想象中的海鬼,进行自我塑造。比如吴越地区有一系列祭祀海鬼的仪式,张岱《陶庵梦忆·及时雨》:“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据说这样就可以下雨。该习俗在江南地区多有沿袭,鲁迅《朝花夕拾·五猖会》也写道:“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在这些祭祀仪典之中,人们唾弃戏弄海鬼,认为海鬼会被激怒,便会降下大雨,这当属古越人巫风的延续。

  也有些外来客被描绘成海鬼状,独特的外形,比如葡萄牙曾被称作红毛国,其人毛发偏红,故名。再加上“高鼻深目”等特征,与传说中的恶鬼相似。又乘船从海上出没,如履平地,讹传为海鬼,是明清时代屡屡提及的所谓的红毛鬼、洋鬼。清代的四川绵竹年画中有《郑成功射番鬼》,有两个荷兰人从海里冒出来,俨然鬼形,须发翕张,双目如鸡子,嘴里还叼着刀,实在可畏。郑成功乘船突进,在船头张弓搭箭,射向荷兰人。与之相似的,还有所谓的罗刹鬼国,按鸠摩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云:“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宝入于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人等皆得解脱罗刹之难。”吃人的罗刹鬼,似乎是海岛食人部落的生番,或认为其地在锡兰,即今斯里兰卡。

  这些所谓的海鬼,与传说中的海鬼相映成趣。人为模仿的海鬼,乃至西人奇异的貌相,即是观念投射出的影子,这使得海鬼获得了形体,蛊惑视听,又使观念得以加深——“原来海鬼就是这个样子”,人们更加深信不疑。

  □盛文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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