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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十个献血点,到血液中心“体检”“解剖”,送往医院临床一线

一滴血的奇幻漂流

2019年08月29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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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检测血液的设备间。
处理血液的设备。
工作人员演示配血。
工作人员取成分血。

  一位失血4930毫升的产妇,刚刚生下健康的孩子,就与死神短兵相接。来自北京的21位无偿献血者的血液,在这个年轻母亲体内相聚。经过7小时的“接力”,她活了下来。

  作为全国顶级医疗资源聚集地,北京每年要接诊大量疑难重症患者,年采供血量均在全国居首。这条看不见的“生命护城河”中,从施善者抵达受赠者,血液漫长的迁徙之旅遵循着精密的线路。每个环节,都与城市精细化治理密不可分。

  【开栏语】

  70年春华秋实,国家沧桑巨变,步履仍稳健豪迈。如今,我们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放眼望去,脱贫攻坚最后冲刺,生态环境持续改善,乡村在振兴,城市在提质。我们触摸这座城市的体温,最忠实记录她的每一次激荡脉搏。以北京为样本,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已汇入国家发展血液。即日起,新京报推出系列报道“微观北京”,透过“一袋血的旅行”“一片森林的诞生”“垃圾变形记”“地铁夜行路”等,带你发现一些城市成长的细节痕迹,记录新时代城市治理强音。

  21个陌生人血液救活病危产妇

  这场与死神的较量中,佳明失血4930毫升,相当于流干了全身的血。

  6月5日下午3点多,北京安贞医院,29岁的北京“二孩”孕妇佳明剖宫产,生下7斤重的健康男婴后,突发羊水栓塞,心率掉到每分钟35次、血氧饱和跌到80%、袖带血压计测不到血压。

  羊水栓塞是产房中的神秘杀手,每十万例分娩中发病率仅为1.9-7.7例,发病险恶、抢救成功率低。短时间内,产妇会发生全身广泛凝血,如凝血因子消耗殆尽,将转变成全身无法控制的出血,最终失血死亡。

  李燕娜,安贞医院妇产科副主任、主任医师,这台手术的主要负责人,从医30多年还未曾有机会接诊过这种病例。

  大夫们迅速展开救治,最先被想起的是——血。

  手术室迅速拨通了输血科电话,提出用血需求:2个单位悬浮红细胞第一时间输入佳明体内。

  佳明先是尿血,接着开始排血,身下吸血的垫子换了几十张。从下午到晚上,几十袋O型Rh(D)阳性血液制品被送往手术室,不间断地输入佳明体内,维持她的身体机能。终于,佳明的手指变得红润,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当夜,佳明从手术室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这场与死神的较量中,佳明失血4930毫升,相当于流干了全身的血。拯救佳明的,是21位无名的陌生人,他们的血液经过7小时的“接力”,让她活了下来。

  他们全是无偿献血者。

  超10万固定献血者托底用血保障

  “固定献血者,我们定义为三年献血两次、最近一年内有过献血。”

  7月11日下午4点,西单献血方舱内,一幕低调的成人礼正在进行。北京姑娘小茉(化名),向采血护士赵春丽亮出胳膊,一根长针随即没入青色的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血袋。

  小茉今年19岁,在加拿大留学。去年她暗下决心,要通过献血庆祝自己成年,由于意外没能实现。一年后,这一场迟到的成人礼补上了。

  四把红色的献血椅,两张白色的休息沙发,茶几上的饮料被精心摆放成圆环状,中间放着小点心……类似这样的街头献血点,在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以下简称血液中心)有40余个。

  当天下午,与小茉一同走进方舱的还有来自兰州的拉面师傅大马(化名),他曾献血多次,最近听说献血对亲属用血有所保障,在西单领走了自己第一张献血卡;婷婷,山西姑娘,在北京工作一年,逛街时偶然看到街头的献血方舱,便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献血。

  北京,我国医疗资源最集中的城市,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仅去年,北京医疗机构诊疗人次超过2.4亿,出院人次达405.2万,用血需求庞大。

  然而,采血是“看天吃饭”。天气凉爽舒适时,献血者众,到了大热天、大冬天,数量明显回跌,遇上春节,采血量更是落至最低点。这时,固定献血者就成了这个城市用血的托底保障。

  2002年,张建伟首次献血,看着自己的血灌满一大袋子,心吊到了嗓子眼儿。第一次200ml,没有不良反应,第二次变成400ml,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2015年,张建伟加入献血志愿者团队。

  对于张建伟们,血液中心血源管理科科长徐文心情微妙:满怀感激,又夹杂着点儿不好意思。

  血源紧张时,徐文会向他们发出邀请。2017年10月,她发起了全血预约活动,献血者们很给力,共3107人献出了6057个单位。2019年1月底,发起成分血预约活动,969人捐献成分血1507个单位。

  “固定献血者,我们定义为三年献血两次、最近一年内有过献血。他们有过献血经历,对再次献血不会畏惧,多次检测,血液安全性也更强。”徐文说,为了向这群好心人表示感谢,血液中心会组织骑行、健步走一类的团体活动,但是经费有限,这种“犒劳”也只是偶尔。不过,没有人在意回报的微小,这支队伍在逐年壮大,目前人数已经达到10万。

  2018年3月31日,我国全面取消互助献血,无偿献血成为临床用血的唯一合法来源。为了保障用血,北京各区新增了26个献血点,团体无偿献血也被进一步提倡。

  当年,北京共采集供应血液142.2万吨,位居全国城市第一,其中,自采无偿献血增长率13.1%。

  这些献血者,组成了这个城市的“生命护城河”。

  血液“体检”合格方可放行

  艾滋病、梅毒、乙肝等可以通过血液传播感染,“体检”就是为了寻找它们的踪迹。

  来自捐献者的血液,并不是都能抵达手术台。

  7月11日下午6点,赵春丽和同事们送走最后一位献血者,关上了舱门。当天的工作还剩一项:将下午采集到的血液运走。

  同一时段,王府井、前门、动物园、北京站乃至天通苑北、西二旗、潭柘寺……北京40余个献血点采集的血液将被运往同一个目的地——位于北三环的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在这里,迎接它们的是一场全范围的“体检”。

  葛红卫是血液中心血液检测实验室主任,她所负责的科室全年无休,是整栋楼最繁忙的区域之一。新血抵达后,每袋血预留的对应标本,第一时间送往这里。

  血液是救命神器,也可以成为致病元凶。通过血液传播的感染病,包括艾滋病、梅毒、乙肝、丙肝等。

  对血液的筛查早已有之。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国家对献血采集的血液实施检测,检测通过才能用于临床。

  透过实验室的玻璃壁,可以看到其中整齐排放着的大型检验设备和众多试管试剂。在这里,通过离心与预处理,葛红卫和同事们获得了两小管淡黄色的液体——血浆。血液检测需要寻找的,是包含在血浆中的抗原抗体和病毒核酸。

  病毒进入人体后,有一定的“沉默期”,即所谓的窗口期。在这个阶段,人体尚未察觉外敌的侵入,不产生抗体,也没有疾病症状。核酸检测,是从血清或血浆中找到病毒入侵的蛛丝马迹、发现病毒颗粒、提取出核酸这一遗传信息载体,经过一段时间,就能扩增出上亿个目标产物,得以检测和识别出病毒的存在,缩短窗口期这一天然霾障。

  核酸检测在感染早期有其优势。但一旦被人体免疫系统察觉,病毒将遭到一定程度的扑杀,病毒含量也会相应降低或呈现不稳定状态。此时,更为醒目的是人体免疫军——抗原或抗体。对这两种物质的检测,如果出现较强的反应,能在很大程度上印证血液中病毒的存在。

  这场“体检”的持续时间是一天。一天后,合格者被批准放行,不合格者遭到拦截,在血液中心中断自己的旅行。

  33种血液制品“物尽其用”

  常规理解的“输血”,是“输入全血”,在临床上已逐渐淘汰。

  与这场“体检”一墙之隔的地方,成分科的工作人员正在对新入库的血液进行“解剖”。

  数台大型离心机张着盖,等待12袋血液填满其中6个空槽。从外观看,这些离心机造型朴素,就像加大版的家用波轮洗衣机,但它们身价不菲、体重过吨,在它们体内,“解剖”的前奏——旋转,将持续数分钟,将血液分层。

  最轻的血浆占据最上层,呈现出透明的淡黄色。血浆最主要的成分是水,占比在9成左右,剩下的1成以溶质血浆蛋白为主,含有电解质等成分。

  沉淀在最下方的,是最重的红细胞,也是血液中数量最多的一种血细胞,它们负责人体内氧气和二氧化碳的运输,是血管中最活跃的一个群体。

  中间的白膜层,不太被人熟知,它的成分包括血小板、粒细胞等,顾名思义,颜色呈现灰白色。

  分层后的血液,被转移到外间的分离机上,由机器对其中的成分进行光感判定,然后通过挤压的方式,将这三种成分分别挤入不同的血袋中。白膜层还要经过二次离心,以获得其中的血小板。

  红细胞、血浆、血小板各有功用。

  在佳明的抢救中,补充红细胞是为了缓解体内缺氧,维持脏器的活力,让它们免于窒息;血浆和血小板起到凝血作用,否则,佳明的红细胞会持续流失。

  常规理解的“输血”,是“输入全血”,其实,这种方式在临床上已逐渐淘汰。在血液中心成分科,血液可以被制备成33种不同的血液制品,这其中既有规格的不同,也有种类、纯度的差异。

  这样的分离,让血液的使用更加具有针对性。之后,这些颜色各异的血袋得到属于自己的“身份证”,只要接到血液检测实验室检测合格的通知,它们就会进入到血液中心的最后一站——供血科。

  血液储存费尽“小心思”

  收纳箱箱壁上的6个小洞,可以避免红细胞内部放热破坏适宜的低温。

  一袋红细胞,在体外最长保存35天,血小板只有5天。

  由于血液的生命周期很短,一袋合格的血液制品,总是被尽快发往临床,在此之前,它们被安放在不同空间中悉心保存。

  不少医院建有自己的血库。安贞医院输血科副主任车辑介绍,该院血库中备有420单位以上红细胞和相应血浆。而在血液中心,库存量是11000个单位。

  红细胞嗜冷。用来存放红细胞的仓库,常年温控在2℃-6℃。

  “红细胞的寿命是120天,在整个生命周期中,它们会衰老、死亡、破裂,这个过程伴随着能量的释放。”血液中心供血科科长张伟东从仓库里拿出一个收纳箱,箱壁上的6个小洞正是为了打通箱内外的壁垒,避免内部放热破坏适宜的低温。

  这样的小心思,在供血科随处可见:在仓库里沉睡的,除了红细胞还有掀开盖子的运输箱;在仓库外,一扇空调长年吹出20℃-24℃的冷风,吹风的方向仍然是几个开盖的运输箱;在它们咫尺之远,血小板在保存箱中被震荡保存,出发前,这些血小板将被送入血液运输箱内,享受与保存箱内同样的温度。

  在北京,有150家医疗机构向这里提交用血申请。每天,工作人员按照不同的医院分别装箱,一天十趟,将血液送往临床一线。

  “大海捞针”为患者找出救命血

  在中国汉族人群中,Rh阴性血仅占千分之二到四,因此也被称作“熊猫血”。

  关于血型,有很多公众并不知道的事。

  广为人知的是,人类血型有A、B、O、AB四种,其中,AB型血人是万能受血者,O型血人是万能输血者。这一系统,专业上称之为ABO血型系统——仅是人类36个血型系统之一,其他血型系统还有Rh、MNS、Kidd、Duffy、Hh、Lewis等。也就是说,一个人其实同时有36种血型。

  在输血中最重要的是Rh血型系统,其中D抗原最为重要,红细胞上有D抗原称为Rh阳性,没有D可以称为Rh阴性,在中国汉族人群中,Rh阴性血仅占千分之二到四,因此也被称作“熊猫血”。

  正如Rh血型的阴阳之分,血型的划分,依据的就是红细胞表面可以遗传的抗原。从免疫学的角度,输血也是一种移植,存在“排异”风险。因此,区分不同的血型,在临床输血中不可或缺,对于稀有血型的患者而言,这种识别与筛选更是重中之重。

  除了天然的血型差异外,人体免疫也并非一成不变。接受外来血的次数越多,人体产生的不同抗体越多,排异反应越敏感。因此,输血也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频繁输血过后,人体所能接受的外来血,或许只是浩渺血海中的零星一滴。

  血液中心血型室主任苗天红的任务,是找出这些独特的血液。

  她和同事们将求助者带来的血样滴入不同的试剂中,寻找其中的抗体。之后,一楼的血库成了他们“大海捞针”的对象。

  每一份入库的血袋,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这一节多出的导管,专门储存用于检测的血液,他们逐袋剪下其中的一段,寻找不携带对应抗原的那一份。这种探索,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持续数日,有时要筛查上千袋。

  有特殊的血液,就有特殊的献血者。

  血液中心负责稀有血型血液的齐旭明,也是公益群体爱心之家的第四任“家长”。这个群体成员的血型全是“熊猫血”,自2001年成立至今,成员从41人增加到了3000多人。

  如果说,血液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实体血库,爱心之家就是3000多个行走的小血库,当医疗机构无法供应“熊猫血”,血液中心会将“单子”转给爱心之家,由齐旭明招募志愿献血者。18年来,他们救助了数不清的患者,执行率是100%。

  新规划织密北京“血网”

  7个较远的区将建立血库,目前,顺义、门头沟即将完成建设,大兴、房山等区也在推进中。

  “世卫组织对血液的定义是‘一种战略性稀缺资源’,这在北京体现得非常充分。”北京市献血办主任刘江说,从国家临床医学科学研究中心、中华医学会专业委员会主任单位的数量看,北京聚集了全国一半的顶级医疗资源,由此带来的用血特点是量大、血液品种要求极高。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北京血液工作的目标,仍是开源和节流。

  不过,工作思路在默默转变。

  目前,北京采血仍以街头采血为主,其比例占到81%。而相比零散的个体献血,他们希望看到更多的团体献血,这是更加稳定、高效的血液来源。

  “在一个人流量小的献血点,一辆车一天可能只来两三个人,而团体献血一次可以接待几百人次。如果采血成本降低,血液价格或许也能降低。当然,前提是确保完全自愿,不能回到过去义务献血的模式。”刘江说。

  另一方面,北京的供血网络在持续完善中。

  北京目前采供血机构格局为“1+3”,即一个北京市血液中心,通州、延庆、密云三个中心血站。除城六区,有7个区存在一定空白,按照《北京市血站设置规划(2018年-2025年)》“一主一副两轴多点一区”新格局的总体框架,北京将规划设置建设一般血站11个,即“一个血液中心,三个中心血站,七个中心血库”,构建符合城市发展新格局的“1+3+7”采供血服务体系。

  所谓血液中心、中心血站、中心血库,在职责上存在区别。血库主要负责采血和供血,此前,7个较远的区虽在医疗机构内设置输血科采血,但规模较小,建立血库后,标准更高、规模更大,便于其更主动地采集和调剂血液。

  目前,顺义、门头沟两区的血库即将完成建设,大兴、房山等区也在推进中。

  【记者手记】

  说来惭愧,血液中心去过很多次,“血稿”也写了不少,但对血液的真正了解始于此回。在此之前,我的关注点非常“硬”,追问的无非是今年血够用吗?血站建好没?至于一滴血要跨越多少公里,经过多少“工序”才能最终亮相于临床,我和其他人一样从未过问。

  然而,正是这些幕后的工作,支撑起了整个血液保障网络。有了核酸检测的新技术,窗口期的风险得以降低;有了不同血液制品的分类,这种稀缺资源才得以最高效地利用;有了对血型的把握,稀有血患者才有恢复健康的机会……

  这些幕后故事,专业又充满人情味儿。

  采访赵春丽是在西单献血方舱内,采访结束后,我继续留在舱里。陆陆继续又来了好些献血者,他们的理由惊人地一致:看到了献血车,就想做点好事。但从表情上看,他们大多十分局促,不像是当了回好人,反倒像等待考试结果的学生,忐忑又紧张,连桌上摆着的饮料和点心也不好意思碰。

  在偌大的水泥森林中漂久了,陡然看到人类的善意来得这么简单、质朴、不求回报,那种感动真是难以描述。和齐旭明聊天时,我问她,你希望爱心之家最后能有多少人?她一笑,说“我有点贪心,越多越好,不要上限。”

  她的愿望会实现的。

  A06-A0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戴轩

  A06-A0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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