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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有评论说:“从法律上保护动物不仅仅是显示爱心和体现文明的‘装饰’,更是关怀自身生存发展的迫切需要。”我们保护野生动物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推进生态文明的同步改善,让人类、动物、自然和谐相处,互相助益。
9月初的一个傍晚,陕西洋县文同村的村民李大宝(化名)抱着1岁多的女儿出来遛弯儿。行至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树枝上立着一只大鸟,长嘴、细腿、红头,一双白色的大翅膀。李大宝认得,这是朱鹮。
一鸟、两人默默对视几秒钟,朱鹮抖抖翅膀,露出翅膀内侧的粉红色,一扭头,“高冷”地飞向了不远处的稻田。
朱鹮,又称红鹤、朱鹭,是亚洲东部特有的一种鸟类。在陕西民间,老百姓还给朱鹮取了个更好听的名字,吉祥鸟。
李大宝小时候就听大人说,不要伤害朱鹮,如果在哪里看到了,要及时告诉家里人。只是在他的印象里,这种鸟在他小时候不常见,长大后才多了起来。
几十年前,受环境污染和人类猎杀等因素影响,野生朱鹮的数量急剧减少,一度降低到个位数。
经过近40年的保护,到2018年,中国朱鹮野外种群规模已经达到2000余只,人工种群规模也超过1000只。中国的朱鹮保护被国际公认为濒危动物保护的典范之一。在中国专家的帮助下,朱鹮还走出国门,在日本和韩国相继重新建立起人工种群。
“朱鹮保护已经取得了巨大成果。”陕西林业局教授级高工、从事朱鹮保护工作36年的常秀云表示,“但是朱鹮野外种群仍只有洋县这一个,保护工作还在路上。”
保护区里的朱鹮们
从洋县县城驱车10分钟,就到了位于县城北边山脚下的朱鹮生态园。途经一片稻田,可以看到大大的“朱鹮保护是濒危动物成功保护典范”的宣传语。
朱鹮生态园隶属于陕西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该保护区成立于2005年,占地面积37549公顷。
9月9日,洋县下了今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雨水夹泥带沙从山上冲下来,到了下午5点多,许多道路已经被水淹没。然而,生态园内的朱鹮们对此一无所知,它们正淡定、悠闲地享用晚餐。
在一只绿色大网笼内,八九只朱鹮站在草地上,用长长的喙一下一下啄向泥土。朱鹮喙内具有发达的感受神经,它们用触觉寻找食物。
在这个占地数百亩的朱鹮生态园里,露天安置着大大小小14个网笼,居住着一百余只朱鹮。为了模拟自然环境,网笼内布置有草坪、池塘和树木。这样的环境是为了方便野化训练,这里多数的朱鹮都会在不久的将来被重新放归自然。
每天早上8点和下午2点,身着深蓝色工作服的饲养员都会来到网笼里,倒上一桶新鲜的食物,一般是鲜活的泥鳅、黄粉虫或牛肉粒,这些是朱鹮的最爱。
段英担任饲养员20多年了,她还记得第一次接近朱鹮时的害怕,“朱鹮嘴很长,翅膀很大,不高兴了会啄人、扇人。”
慢慢熟悉后,段英得到了朱鹮们的信任,一喊“过来,过来,开饭了”,朱鹮们就会陆续围过来。有时,她去网笼里清理杂草或换水,朱鹮也会远远地跟在她后面走来走去,“就像小孩子一样”。
9月10日上午,距离朱鹮生态园11公里的龙亭保护站,救护员赵伟正准备给朱鹮89B做最后一次治疗。
为了便于追踪和记录,近年来,保护区内的雏鸟都会在出生25天后套上腿环,一条腿带塑料环,一条腿带铁环,上面印有唯一的编号。
89B是赵伟20天前救回来的。8月20日下午,赵伟接到110转来的群众举报,在河边发现一只受伤的朱鹮。他赶到现场时,这只成年朱鹮被渔钩挂住了喙和右腿,躺在河滩上不能动弹。
赵伟走进安置受伤朱鹮的笼舍,89B受到了惊吓,在笼舍里转圈扑腾起来。赵伟给它戴上一个黑布头套,被挡住眼睛的朱鹮安静了下来。因为伤口几近愈合,赵伟这次只是用碘酒给受伤的部位消毒。
洋县的朱鹮生态园、保护站只是朱鹮生活的基地之一,除了这里,在陕西华阳、宁陕、铜川、宝鸡、河南董寨、浙江德清等地还有多个朱鹮分布点。截至2018年,中国朱鹮野外种群规模已经达到2000余只,人工种群规模也超过1000只。
发现“秦岭一号”
生态园内最大的网笼面积约为12亩,里面住着20多只朱鹮。单这只网笼中的朱鹮数量,就超过了40年前全球朱鹮数量的2倍。
朱鹮原本分布广泛,北起俄罗斯远东地区,南至福建、台湾,西起甘肃天水,东至日本列岛,都有它们的踪迹。
然而,近一个世纪以来,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和农药的大规模应用,土壤、水、空气遭到污染,湿地和林地面积逐年缩水,朱鹮赖以生存的环境遭到破坏。再加上人类猎杀,野生朱鹮种群数量快速下降。
1963年,朱鹮在俄罗斯境内灭绝,1979年,在朝鲜半岛销声匿迹,1980年,日本野外仅剩5只朱鹮。
在我国,上世纪初,朱鹮曾分布于14个省份,其中陕西是朱鹮大省。史料记载中,朱鹮曾遍布陕西全省,到20世纪初,渭河南岸仍有许多朱鹮活动。然而,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陕西已经再难发现朱鹮。
1978年底,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5名研究人员组成“朱鹮寻找小组”,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走遍中国境内绝大多数朱鹮历史栖息地,但没有任何发现。
为了发动群众一起寻找,小组制作了朱鹮图片幻灯片,在所到地电影院播放。1981年5月,陕西洋县的一位村民何丑旦表示自己看到过这种鸟,并从一堆图片中准确识别出了朱鹮。
在他的带领下,寻找小组在姚家沟发现了7只朱鹮,它们是两对夫妻和3个孩子。这一天是1981年5月18日。
姚家沟海拔约1100米,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狭长的山沟中住了7户人家,开垦了少量水田。这是一处适合朱鹮生存的所在。作为一种与人类伴生的鸟类,朱鹮在水田间觅食,村舍边筑巢。
这一在姚家沟发现的朱鹮种群后来被命名为“秦岭一号”。
常秀云当时在陕西林业系统的保护站工作,为了保护这7只仅存的“硕果”,她和同事们在山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在朱鹮筑巢的树下搭起棚子,24小时值守。他们帮朱鹮驱赶天敌,投喂食物,救护伤鸟,甚至在巢下拉起网子,防止幼鸟掉落。
尽管保护者们想尽一切办法降低朱鹮伤亡风险,但是在最初的几年中,成果并不明显。到1990年,中国野生朱鹮数量仍然只有9只。
在1989年颁布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朱鹮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同时,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朱鹮的濒危等级定为极危,灭绝风险极大。
破解人工繁育难题
要想尽快提升朱鹮种群数量,办法只有一个,让它们多生。
保护者们选择双管齐下:就地保护野外种群、人工繁育建立人工种群。
上世纪末,日本朱鹮极度濒危,但直到2003年最后一只土生土长的朱鹮“阿金”死亡,日本也未能破解人工繁育难题,人工圈养的朱鹮没能成功繁育出一只后代。
中国的研究人员成功解决了这一问题。1989年,北京动物园首次成功完成人工饲养、人工孵化和人工育雏全过程。1995年,陕西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成功完成朱鹮人工繁育。
上世纪80年代前,人们对朱鹮的特性知之甚少,为了能让人工繁育的过程尽量模拟朱鹮的野外行为习惯,研究者们做了大量的观察工作。
“细节将决定保护和繁育工作成功与否。”观察朱鹮一度是常秀云最好的休息方式。她用望远镜盯着朱鹮的巢,一盯就是一整天。成鸟在孵化过程中每天翻多少次卵;成鸟每次喂食时会分别喂给几只雏鸟各几口,朱鹮在不同温度下不同的翻巢次数……“什么都要记下来。”
对朱鹮在自然状态下的一系列行为方式的记录,为此后开展的人工繁育和养殖积累了大量数据和经验。
朱鹮每年2-3月开始筑巢,它们通常会选择高大粗壮的树木,为了保持稳定,一根较粗的主枝和两根枝干组成的三角结构是朱鹮最喜欢的安居所在。衔来树枝搭建房屋主体后,朱鹮还会在里面铺上小枝或稻草。
产卵时,雌朱鹮基本每隔一天会产下一枚卵,每巢大约1-4枚。雌雄鸟轮流孵化,共同育雏,每天翻卵和晾卵25-42次,每天喂雏14-21次,雏鸟刚出生时喂食次数较多。孵化期约28天。雏鸟从出壳到具有飞行能力大约需要50天。
鸟类专家李福来提到,根据对朱鹮生态特征的研究,他们可以在孵化时及时把“种卵”抢出来,避免它们被成鸟踩碎或者扔出鸟巢;机器孵化的时候要对温度和湿度进行控制,较自然状态下增加翻卵和晾卵的次数。
在朱鹮生态园的大网笼中,放置了若干个小笼舍,这些是“情侣套房”,方便人工撮合的朱鹮伴侣们沟通感情。
人工包办的婚姻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怨偶”。对于那些一见面就互啄互扇的情侣们,饲养人员只能给它们换一个对象。常秀云在观察野外种群时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在人工环境下被配对的朱鹮在放归自然后,自主选择了新的伴侣。
从1995年人工饲养繁殖成功到现在,人工种群已经成功培育出子10代朱鹮个体。
不过,随着朱鹮种群数量的增加,保护者们开始倾向于人工繁育和自然繁育结合在一起。朱鹮生态园负责饲养的鲁钊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因为人工孵化时间较长,孵化出的雏鸟也不够壮实,近年来,生态园的工作人员会更多地选择让朱鹮自然孵化和育雏。
让朱鹮重新回到大自然
当濒危物种数量恢复到一定程度,可以成为稳定可靠的种源时,就到了它们回归自然的时刻了,这一过程也被称为“野化放飞”。
“只有让朱鹮重新回到大自然中生活、繁殖,才能实现保护的目的。”常秀云说。
2007年,研究人员放飞了26只人工饲养的朱鹮,这是全球首次异地朱鹮野化放飞。
对于放飞地点的选择,朱鹮保护区的高级工程师张跃明表示,应该远离野生种群,并确保种群之间在短时间内相互独立。对于朱鹮而言,这个距离至少应该超过300公里,以防止人工种群与野生种群间传染疾病,确保人工种群在释放后自我繁衍,种群密度逐步增加。
然而为了稳妥起见,朱鹮的第一个放飞地点选择了距洋县只有约100公里,生态环境相似的陕西宁陕县。
这些朱鹮从小生活在“温室”里,在放归大自然之前,需要对飞翔能力、觅食能力、抵御天敌的能力和繁殖能力等野外生存能力进行“强化训练”。
觅食能力训练是最重要的部分,除了让朱鹮在模拟自然环境的网笼中自主寻找食物,饲养员们还要让它们提前适应野外更常见的食物——青蛙、蝌蚪、蚂蚱等。
一开始,只有极少数朱鹮愿意捕捉这些“新食物”,但在长达一年多的野化训练过程中,朱鹮们不得不慢慢改变“口味”。
当年的5月30日,朱鹮放飞的前一天,常秀云没有喂给它们食物。“它们只有饿了,才会去主动寻找食物。”
放飞时,工作人员挥舞手臂将朱鹮驱赶出笼舍。有些朱鹮径直飞走,有些还会盘旋几圈,似乎在告别。这些和朱鹮朝夕相处的工作人员百感交集,好像看着闺女出嫁,“看着它们顺利放飞是自豪的,但马上就开始担心它们能否顺利适应野外环境,能否成功越冬。”常秀云说。
2013年,野放地点的步子又跨得大了一点,到了洋县300公里外的铜川。铜川水质较好,但位于秦岭以北,环境和洋县差异较大,冬季气候更加寒冷,对朱鹮形成了新的挑战。有的年份气温过低,水面结冰,研究人员就要为野放的朱鹮“开小灶”,人工补充一些泥鳅和饲料。
“从种群数量和放飞后的朱鹮生存状态看,野放效果很好。”常秀云介绍称,从2013年到2019年,研究人员一共在铜川进行了两次野放,共计释放62只朱鹮,截至目前,这些朱鹮已经繁殖出了85只雏鸟。
此后,放飞地点越来越远,河南董寨、浙江德清等地也都有了朱鹮的回归。
然而在野化放飞上还有更多工作要做。陕西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于晓平表示,作为源种群的洋县朱鹮,如果能够与其他地方的朱鹮种群进行交流,就可能形成以洋县种群为中心的集合种群,这将推进朱鹮野生种群的进一步恢复。
中国林业大学教授丁长青也认为,尽管早在2001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就将朱鹮的受胁等级由极危降为濒危,近十年来,朱鹮野生种群数量稳步上升,相关专家建议将朱鹮的受胁等级从濒危降至易危,但他却认为,朱鹮的野生种群只有在洋县的这一个,从这一点来说,朱鹮仍处在濒危状态。在他的坚持下,IUCN红色名录和《中国物种红色名录》仍将朱鹮的受胁等级列为濒危。
他认为,与当年亟待恢复朱鹮数量以避免种群灭绝不同,现阶段,只有使各个再引入种群可自我维持并稳定发展,才能使朱鹮从根本上摆脱濒危状态。
多位专家建议,在野放地点的选择、朱鹮活动范围的跨行政区域保护等方面,应实现“全国一盘棋”整体规划。此外,历史上部分朱鹮会越冬迁徙,但现存的朱鹮不具备这一能力,不能在较冷的历史分布区域生存,专家建议接下来可以考虑,通过训练,重新恢复朱鹮的迁徙能力。
保护朱鹮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1981年,洋县林业局成立朱鹮保护4人小组;1983年,朱鹮保护站设立;三年后,陕西省朱鹮保护观察站成立;2001年,陕西省朱鹮自然保护区成立;2005年,保护区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层级逐步提升。
考虑到专业保护人员人数有限,当地建立起“保护区+信息员+农户”的保护模式,让当地老百姓也直接参与到朱鹮保护工作中,对及时举报受伤朱鹮位置、举报猎杀行为、参与数量调查等行为给与一定的报酬。
保护区保护科科长李昌明介绍,保护区会发展住在朱鹮巢树和夜宿地附近的村民成为信息员,每年给几百到一千元的补助。“帮助监护朱鹮并不会给村民带来负担,他们只要在经过的时候抬头看一眼朱鹮,定时打个电话就行。”
现在,保护朱鹮已经成为当地群众的习惯。救护员赵伟称,今年以来,通过群众举报,该保护站共救护了超过160只野生朱鹮。
多重努力之下,保护区内野生朱鹮的活动范围从重新发现时的不足5平方公里,扩展至陕西汉中、宝鸡、安康三市16个县(区)1.5万平方公里,并呈现逐年扩散的趋势。
不过,“这个物种现在还是非常脆弱的。”常秀云认为,朱鹮保护依然不能掉以轻心,疫情、近亲繁殖的风险仍威胁着朱鹮种群的安全。
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所有现存朱鹮都是1981年发现的2对朱鹮的后代,近亲繁殖现象严重。研究人员只能根据环志记录,挑选血缘较远的朱鹮进行人工配对,以尽量降低近基因多样性丢失的风险。
“我们保护朱鹮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朱鹮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张亚祖表示,不只是保护朱鹮这一个物种,更是要改变、保护好生态环境。
保护朱鹮的几十年中,洋县的环境也在慢慢好转。
40年前,洋县政府提出“四不准”,不准在朱鹮活动区狩猎,不准砍伐朱鹮营巢栖息的树木,不准在朱鹮觅食区施用化肥农药,不准在朱鹮繁殖巢区开荒放炮。
现在,由“四不准”发展出的部分朱鹮保护举措正成为洋县发展有机农业的基础。洋县农业局有机办副主任李俊涛表示,朱鹮保护、有机产品和环境保护已经成为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
2018年,洋县有机产业产值为10.68亿元,占到全县农业总产值的五分之一,有机示范区的农民人均纯收入较全县农民人均纯收入高出约1500元。大量有机产品以“朱鹮”冠名品牌,据统计,朱鹮品牌的品牌价值已由2016年的50亿左右增长至2017年的70亿多。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李俊涛说。
新京报记者 韩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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