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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彼得·汉德克的三个关键词

2019年10月1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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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的中文译作。
彼得·汉德克

  彼得·汉德克成为了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但在国内,他的书并不讨读者喜欢,评分基本都在7分左右。读者无法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期待的故事情节。想要走进这个作家的世界,需要首先理解很多东西,包括他对叙述所怀的期待,南斯拉夫的历史,以及他的艺术追求。

  疲倦

  彼得·汉德克的目光没办法长期驻留在同一个地方。2016年,他来中国时,便对媒体记者的提问忍无可忍,他不明白为什么写作者要承担解释一个又一个“为什么”的义务,他反问提问者,为什么不去街道上走走,去外界多观察观察。这种性格及其形成的视角对汉德克作品的影响也十分明显。在汉德克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含着相似的情感主题:对主体和世界的当下关系感到厌倦,而后起身,向着另一个边缘走去。固定的思想秩序在汉德克的书中不存在,人物必须站起来行走,在同现实的接触与观察中得到某种宽慰。这种“疲倦”除了表现为孤独个体的感受,也意味着一种复数的“我们”的疲倦。汉德克的大多数叙事就游走于这二者之间。

  比如,在汉德克知名度较大的、后来被文德斯拍成电影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中,守门员约瑟夫·布洛赫在小说开头便要被迫面对生活状态的终结。“上午去报到上班时,他得知被解雇了”。于是,他开始了在世界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在餐厅里遇见了一个女服务员,和她发生了一夜情,之后又毫无预兆地掐死了她——有什么能解释这其中的动机?唯一可能的解释只存在于布洛赫在行凶之前与女服务员的对话中。躺在旅馆的床上,二者的对话再一次让布洛赫感受到了现实的疲倦,由此而诞生出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所有她提到的一切都让他没法搭话,而让他烦心的是,他所说的话,她都能毫无拘束地——这是他的印象——使用”,最终,在女服务员向他提问“你今天要去上班吗”的时候,这种令人疲惫的日常秩序感再次扑到布洛赫的身上,他突然扼住了姑娘的脖子,终结了这一切。

  而汉德克作品中另一种“我们的”疲倦,则更能体现其对现实的关怀,也更具那种针对西方社会的批判性。在2001年出版的《试论疲倦》中,汉德克直接说明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解释:

  “我这里谈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间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时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园也是如此。令人吃惊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里共同为暂时的和平起着作用,因为它的目光分别对暴力、争端的姿态或者哪怕只是一种不友好的行为的萌芽给予缓和?减弱?——消除,通过一种与那种蔑视的同情——有时是创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汉德克在《试论疲倦》中频繁提及那种浪漫主义式的图像,也就是当下西方的媒体话语。在汉德克看来,他们总是在以某种相同的逻辑和看法去对待所有的事情。媒体的思考取代了人类的思考,屏幕前的人以自以为看到一切、了解一切的态度去对待事件。其中最令汉德克厌恶的,大概便是西方对待南斯拉夫的态度,这也曾经给他带去过很多争议。在北约轰炸南斯拉夫时,他谴责了西方的做法,而后出席塞尔维亚前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被欧洲媒体批判为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剧作下架。即便如此,汉德克也没有向这些论调示弱,他坚信自己的观察与亲身接触所得到的真相。

  “可是这样的疲倦有没有转变成傲慢自大的危险呢?”他在书中如此向读者发问。

  异乡

  为了能够真正摆脱思维的惯性,在观察中理解世界,彼得·汉德克需要时刻将自己抛向一种“异乡人”的环境。这其中也有成长经历的影响。汉德克的母亲是斯洛文尼亚人,父亲是个德国军官,后来的继父也是个德国人,但父母在汉德克的生命里更多以空缺的方式存在。他19岁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1970年,他的母亲又自杀身亡。尽管是一个德语作家,但对于德国、奥地利,以及母亲的故乡斯洛文尼亚,汉德克并没有明确的归属感。他必须要用自身的亲历,从头开始理解每一个地方。

  他多次涉足南斯拉夫地区。1995年,他赴塞尔维亚旅行,写出了引起争议的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当时西方主流媒体都将塞尔维亚简单地视为实施种族灭绝的罪人,而汉德克则对这种单一的思维方式深表怀疑,“这里接连发生的事情可不仅仅出自我那也许机械的、对你们那些习以为常的重大消息报道的怀疑,而是一些针对事情本身的问题:说在萨拉热窝的玛尔喀勒集贸市场上发生的两次袭击真的是波斯尼亚塞族人干的,这事被证实了吗?”“关于这场战争的历史,难道不会有朝一日写成另外的样子吗?”

  在叙述中,即使对象从政治事件变成个体,彼得·汉德克的笔下也充满异乡感与陌生时刻的意味。他时常以这种方式来摆脱那种由语言造成的束缚,例如在德语中,人们时常称呼邻近的南斯拉夫人为“从下面来的人”,这种带有明显偏见色彩的语言是汉德克所拒绝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种真正的语言,而这就必须要求作者将自己从熟悉的语言环境中放逐出去,穿越边缘,进入异乡。在小说中,我们时常能读到汉德克对许多德语词汇的理解以及对世界的理解,这正是在斯洛文尼亚或其他异国所捕捉的。比如在《去往第九王国》中,汉德克写道,“mleko和krub这两个词的翻译并不是翻译成另外的语言,它是一种回归到那些图像,回归到词语的童年,回归到奶和面包的第一个图像的翻译……这个有缺陷的国家,让它和我那个习以为常的国家的富裕比起来,才可以辨认它,看懂它是个‘世界’。”

  “叙述”这个概念对汉德克来说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时常有人发问,文学究竟能以何种方式抵达自由,途径当然是多样的。在汉德克的文学中,这个途径便是“叙述”,以对词语的全新理解,对世界的体会,将每一个时刻转化为陌生时刻,将令人疲倦的自我状态逐入异乡人的心理状态,挣脱历史与常规,从而得到自己观察的真相与本质。汉德克在很多作品里提及的那个“第九王国”,或许正是对此的集中反映。

  第九王国

  “第九王国”是汉德克作品里频繁出现的一个诗意概念。它并不特指某个理想国家——尽管他在面对斯洛文尼亚时所得的感触更多,但也正如他所言,那毕竟也是个有缺陷的国家,只是他在那种异乡环境中得到了更多关于自由与理想的体会。

  “第九王国”可以看做汉德克在小说里暗中追逐的一种理想状态。在《去往第九王国》这本小说里,有一段与作家本人经历相关的叙述大概能解释这一点。汉德克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男子学校里度过的,那里的管理模式僵化,学生感受不到自由,后来有一天,母亲告诉他说,准备让他离开男子学校,进入一所普通学校。这时汉德克内心十分兴奋,他描述这段情绪时,也在全书中第一次出现了与“王国”相关的字眼:

  “那是一个毕生都在那儿积聚的沉默中迸发出来的声音,仅仅就这一次。这样的积聚也许正是为了在仅有的一个时刻,把握住合适的机会……在那里,它的臣民拥有了地位和王国。那也是一个轻快的、让人振奋的、简直是舞蹈般的声音……假如当时要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的话,那也不会是‘轻松’、‘高兴’或者‘幸福’,而是‘光明’,几乎是太多的光明。”

  这种具象化的描述会让很多不熟悉汉德克作品的读者感到困惑。在他的作品里,是叙述创造出了独属于个体的世界,帮助他们摆脱现实困扰。汉德克描写的每一个物,都是一个摆脱历史与疲倦的出口,而“第九王国”也就这样成为了汉德克笔下一个能象征所有叙述理想的、带有形而上意味的空间。

  1991年,他还写过一篇名为《梦想者告别第九王国》的文章,虽说带有更多悲观和批判,写了南斯拉夫的逝去,斯洛文尼亚人选择迁入“欧洲”或“西方”,告别家园。这也蕴含着作家本人的失望情绪,他期待着能带给读者叙述——无论是西方的,南斯拉夫的,还是其他地区的——及所观察到的真相,期待着能用取代图像和事件的叙述让人们了解南斯拉夫,让各个地区之间和解,但现实的结果却令人失望。而他在“第九王国”中寄托的一切:自由,太多的光明,还有事物通过词语如童话世界般的呈现,也都随之破碎。和另一个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一样,彼得·汉德克也是个瞧不上文学奖的作家,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诺贝尔文学奖很需要他,需要用这种世界聚焦的方式让人们重新关注到汉德克文学的价值,进而对现实产生一些丝毫的改变。

  撰文/新京报记者 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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