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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19年,43岁的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出版了短篇集《小城畸人》。这部以其俄亥俄故乡为背景的故事集,为作者赢得了文学界的赞誉,后来也成为安德森被福克纳形容为“我这一代美国作家的父亲”的重要原因。整100年后,回头审视这部作品,它依然值得认真欣赏。
小镇文学的先驱
《小城畸人》是舍伍德·安德森最负盛名的小说集,也是他奠定自身文学成就的重要作品。集子收录了二十余则俄亥俄州温士堡镇居民的日常故事,主要出场人物有瑞菲医生、柯蒂斯·哈曼牧师、本特利一家以及威拉德一家,其中汤姆·威拉德与伊丽莎白·威拉德的儿子乔治是统领全书的核心人物。二十余篇故事中,直接围绕威拉德一家展开的故事就有五篇(《母亲》、《无人知晓》、《死亡》、《世事洞明》、《启程》),此外,小镇上的人也多多少少愿意将他们的故事讲给乔治,他们如翼·比德尔鲍姆那样“对乔治·威拉德产生了类似友谊的感情”,亦无论这种感情以怎样的形态表现出来。如此一来,几乎同所有故事发生联系的乔治,便成了我们观看温士堡镇众生百态的棱镜。
在我们这个时代,安德森俨然已是“小镇文学”的先驱。这一点似乎是安德森为数不多的荣耀之一。可这种被人称道的系列叙事,在今天也泛滥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且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他另一部分文学成就的遮蔽。正如小镇文学真正的开拓者埃德加·李·马斯特斯如今已被世人遗忘,安德森在涉及温士堡人内心挣扎时采用的瞬间叙事,也殊少得到我们注意。换言之,乔治为我们提供的,绝不仅仅是指向温士堡人的一项观看活动,他还提供了一种可以称其为领悟的观看之道——在他笔下,小镇上的人始终都在经历“顿悟”的瞬间,然而“顿悟”从不指向得救,反倒将他们引入更为难堪的境地。一般来说,他们不外乎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以杰西·本特利与爱丽斯为代表的在地者。《心诚则灵》一篇,作者勾勒了一个渴望在上帝辅助下建立产业的幻想家,在《历险记》中,被抛弃的爱丽斯则终生留在小镇,徒劳地等待着那个不会回归的情人。小说结束时,她脱掉衣服,发狂一般跑入雨中,不久又仓惶归来,“顿悟”到这样的“真理”:“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即使在温士堡,也是一样的。”第二类是以帕西瓦尔医生、哈曼牧师为代表的觉醒者。关于前者,在他向乔治讲述自己的童年之后,忽而告诫他要改变自己待人接物的态度:“我要使你心中充满憎恨和鄙夷,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个优越者。”这仿佛就是帕西瓦尔医生“顿悟”得来的人间真谛;哈曼牧师“顿悟”之事则是上帝阴差阳错地在一个裸女身上显圣。第三类是以赛思·理契蒙与乔治·威拉德为代表的逃离者。赛思与乔治都是早慧者,也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置身人群的岑寂,因此渴望到大城市。不过,“温士堡人”的烙印注定他们会重蹈翼·比德尔鲍姆或沃什·威廉姆斯的老路。
病症是时代赋予他们的失语症
即便是那些终其一生留在温士堡的人,也多半经历过意识的觉醒,这一点能够解释安德森对情节的拒斥。如果意识的觉醒是心灵的间隙,是瞬间和片断,那么表达心灵也就可以到心灵及其衍生的地方为止。毫无疑问,选择这一形式同作者对生命的思考有关,在他看来,“真正的生命史就是一部瞬间史。仅仅是在那屈指可数的瞬间里,我们才得以存在”。两相来看,觉醒既是温士堡人悖论性质的日常,也成全了作者别具一格的创作特质:在那种带有梗阻色彩与激烈风格的瞬间书写中,瞬间决定了一切思想或行为,其余篇幅则不过是这一瞬间向前或向后荡开的余波。小说集开篇有一个类似引言的《奇人与奇闻》,乍看起来和小说毫无干系,但如若读得够仔细,便会意识到安德森所说的“真理”即是温士堡人渴望在生活中察觉的真相。他们日夜思索,忽而如获开悟,领略到“真理”滋味,也正是“真理”使他们变成了更加孤独的畸人——因为顿悟本质上就是无法交流的失语,它产生“真理”,也完全也得益于此。所以“真理”又是反对对话的结晶形体。
因此,我们可以说温士堡人为“真理”所困,也无妨说他们被孤独摧折,但究其根本,他们的病症是时代赋予小镇的失语症。瑞菲医生将内心絮语写在硬纸片上,久而久之这些藏在兜里的硬纸片就变成了纸团(《纸药丸》);威拉德的母亲在婚后因生活的不如意成了“幽灵般的高个儿”,也因为这一点,她虽冀望儿子逃出小镇,却说不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母亲》)——甚至弥留之际,也未能将遗产留给乔治(《死亡》);杰西·本特利与柯蒂斯·哈曼牧师皆是信徒,于是温士堡人的身份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对话者转向上帝(《心诚则灵》、《上帝之力》)。
对温士堡人来说,失语症还有另一重转化形式,那就是他们直接由沉默走向宣讲或行动。沉默是拒绝交流,宣讲与行动则径直跨越了语言的交流功能,所以两者仿佛相反,实质殊途同归。宣讲派的代表人物是乔·韦林,作者对他的描写可堪击节:“他像一个小小的火山,平静了好几天,然后突然喷火。……他被种种念头所困扰,而且在一念引起的痛苦中,简直难以抑制。话语从他嘴里翻滚踉跄而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唇边。他牙齿上的金镶边在亮光中闪耀。他一把抓住一个旁观者,便开始讲起话来了。旁观者无法可逃。”(《点子王》)但乔·韦林说的又非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话,某种意义上,这又是沉默颠倒过来的形式,是无法言说的悖谬形态,自然,也是倒错的述行行为。与之相仿的还有凯特·斯威夫特,她在自己昔日的学生乔治身上发现了文学天赋与男子汉的魅力,为此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做他的导师还是求爱者,是故在话语和行为上出现了尴尬的混淆(《女教师》)。
转折时期现代人的彷徨无依
乔·韦林与凯特·斯威夫特尚且介于言语和行动之间,反观爱丽斯与埃尔默·考利,他们甚至连这一点都难以做到,所以转向了赤裸裸的暴力(《历险记》、《“古怪”》)。交流的问题是比瞬间的“真理”或恒久的孤独更能彰显温士堡人困境之处,也是在这里,作者的笔力被最大程度地释放。我无意认为安德森预先触碰到了一个后现代的思想议题,即对话在质疑基要主义及其变体问题上的重要,无论他在这方面与马丁·布伯的“我与你”或伽达默尔的文本理论有多少相似,我们与其说安德森更强调交流的必要,还不如说他是在发掘与照亮一个转折时期的现代人彷徨无依、求而不得等等内心隐疾。这些畸人求助于乔治·威拉德之于事无补,正如杰西·本特利与柯蒂斯·哈曼牧师求告上帝无济于事一般,而一切都发生在被作者厌恶的现代,在小说中他简练地描绘了这个时代的景象:伴随着工业革命、海外迁徙、火车与城市的出现,新闻出版业迅速发展,“世界历史上最物质化的时代开始了”,但是“美丽而孩子气的天真烂漫”却永远消失了。
安德森曾发出过如是哀叹:“啊你们,斯蒂芬逊,富兰克林,富尔敦,拜尔,爱迪生,你们这些工业时代的英雄,你们是我们时代中的神……其实你们的成功毫无意义。……古老时代有许多可爱的人,他们现在有一半被人遗忘,但是当你们被人遗忘时,他们会被人记得的。”这段话让人想起哈罗德·布鲁姆对安德森的指责:他的作品不过是一首“咒语散文诗”,其中有审美自觉,却无艺术家的讽刺意识,布鲁姆由此认为安德森仅仅是一个带有缺陷的说书艺人。但是,如若我们继而回忆起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一文对故事本质的界定,这关于孤独个人的哀叹与分解,难道不正是一种智慧的象征吗?
□徐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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