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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像很多报道中写到的那样厉害,”樊锦诗说,“我是服从国家分配去的敦煌,几次想离开都没有离成。”
10月12日,在国家文物局主办的“莫高精神”宣讲报告会上,面对600多位听众,这位“敦煌的女儿”主动打破“光环”。
连续两年,樊锦诗收获国家级荣誉。去年,她被评为100位“改革先锋”之一;今年国庆前夕,她成为42位国家勋章和荣誉称号获得者之一,是其中唯一的“文物保护杰出贡献者”。
从大学毕业至今,一生中大部分时光,樊锦诗都与她热爱的敦煌壁画和彩塑相伴。但她也坦陈,其实一开始对敦煌的恶劣生活条件有所恐惧。
因为家庭长期分离,几次想离开敦煌都没成行;临近退休的年纪,又被任命为敦煌研究院院长,一干17年,直到年逾古稀。如今,敦煌仍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离不开,也舍不得,她感叹:“敦煌是我的宿命。”
新京报记者 倪伟
“敦煌的女儿”倍感不安
获得国家荣誉称号让她最感动的,是42位获表彰人物中有一位与文物有关
接连获得两次国家级荣誉,樊锦诗没有把奖状留在身边,都交给了敦煌研究院的院长,然后向同事们鞠一躬:“这是几十年大家奋斗的结果,所以我要谢谢大家。”似乎她只是代大家领取了荣誉。
樊锦诗身材瘦小,81岁的她在600多人的注视下,微微弓着腰,缓步走到舞台中央。这场报告会上,台下坐了国家各部委代表和故宫、国博等文博机构同仁,她之后的两任敦煌研究院院长也都到了现场。
樊锦诗不常经历这样的场合,她一生低调,鲜少接受采访。1984年令她全国知名的报告文学《敦煌的女儿》,也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刊发的。刊发以后,她保护敦煌的事迹、她与家人常年分居多地的经历全国尽知,“‘敦煌的女儿’这样一个美名,也让我倍感不安和压力。”
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称她为文化领域、文物战线的杰出代表,常书鸿、段文杰和樊锦诗等为代表的一代代文物工作者,用实际行动塑造了“莫高精神”。
敦煌石窟的保护始于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成立,画家常书鸿担任首任所长,莫高窟四百年无人管理、任凭破坏和偷盗的历史宣告结束。20世纪80年代初,段文杰接任第二任所长,也是后来成立的敦煌研究院首任院长。樊锦诗是保护敦煌的第三任掌门人,1998年上任,2014年退休。
樊锦诗认为,获得国家荣誉称号让她最感动的,是42位获表彰人物中有一位与文物有关。“我们文物行业保护了几十万年以来石器时代的文物,保护了中华5000年文明遗产,保护了近现代文化遗产,这都是数量有限的文物保护者们做出的工作。”她说。
就像沙漠中的敦煌,中国很多文化遗产分布在山沟、农村、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大量文物保护者坚守在这些地方。“他们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这两个荣誉也是属于他们的。”樊锦诗说。
“幻想在现实中苏醒”
敦煌研究所四面满目荒凉,环境闭塞物质匮乏,常书鸿所长居所也是简陋的土房子
樊锦诗首次踏入敦煌是在1962年,那是她大学最后一年,被派往敦煌毕业实习。带队的老师是我国考古学泰斗之一宿白先生。
能去敦煌实习,让24岁的樊锦诗兴奋了一路。她从中学时就对敦煌心生向往,凡是有关的展览和出版物都格外关注,“敦煌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
实习经历的大半都是令人惊喜的。第一个星期,敦煌专家带着这群北大师生在被积沙掩盖的崖壁上攀援,一个个洞窟看下去,从北凉、北魏到隋唐的山水人物,从伏羲、女娲到力士、飞天。
“丰富多彩、灿烂瑰丽,栩栩如生的壁画、彩塑令我震撼、倾倒、陶醉,怎么说都不为过。”近60年后的今天,初识敦煌时的震撼,在她脑海中仍然清晰。
洞窟外,却是另一个迥异的世界。
敦煌研究所四面满目荒凉,环境闭塞,物质匮乏,“想买瓜子吃,但瓜子壳都见不到”。即便是敦煌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居所也是简陋的土房子,屋里几乎什么都是土做的。来自南方的樊锦诗很快感到了身体不适,营养也跟不上,每夜只能睡着三四个小时,上洞的时候腿脚乏力。三个月实习期还没结束,她就提前离开了。
敦煌生活条件带给她的直观感觉,是“幻想在现实中苏醒”。虽然着迷于敦煌的艺术,但敦煌的艰苦生活令她望而却步,“没有一点去敦煌的想法”。
然而命运捉弄人,第二年毕业前夕,她却被分配到了敦煌。
她实习的1962年对敦煌也是重要的一年,周恩来总理批示拨款,启动了莫高窟南区危崖加固工程。为配合工程,需要在窟前进行考古遗迹的发掘清理,常书鸿所长意识到,绝对不能随便挖一挖了事,需要专业考古人员介入。
他向正在敦煌带队实习的宿白提出,北大能不能推荐实习的学生毕业后到敦煌工作?于是第二年,宿白向常书鸿推荐了樊锦诗和马世长,他们被正式分配到敦煌。
马世长的妈妈得知消息,号啕大哭。樊锦诗的父亲则给校领导和系领导写了一封信,托女儿转交,信中陈情“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希望重新考虑。
樊锦诗最终也没有转交这封信。受到当时“学雷锋”思想的感召,以及老师苏秉琦、宿白先生的鼓励,她也朴素地坚信,国家需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就到什么地方去。
敦煌人的共同宿命
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相处,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长在敦煌大树上的枝条,离开敦煌,就像在精神上连根砍断
艰难的生活尚可适应,后来的半生里,她经历的最大的痛苦,也是敦煌人共同的命运:骨肉分离。
1967年与丈夫彭金章结婚后,两人在敦煌和武汉分居两地长达19年,他们的孩子辗转武汉、敦煌、河北、上海等多地,聚少离多。为了家人团聚,樊锦诗曾多次起念离开敦煌,最终都没有走成。
在《樊锦诗自述:我心归处是敦煌》中,她多次陈述了独自在敦煌时孤苦无依的心情,“天地间好像就我一个人。哭过之后我释怀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了。”
除了外部原因,也是因为她内心对敦煌越来越放不下。时间一长,看懂了敦煌,感情越来越深厚。“我会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不给敦煌做点什么事?”她说。
有一年她在武汉与家人团聚,下决心离开敦煌。但是半夜失眠,起床翻书,不知不觉拿起的还是一本敦煌石窟研究的书。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相处,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长在敦煌大树上的枝条,离开敦煌,就像在精神上连根砍断。
直到1986年,作为武汉大学考古学专业创始人的彭金章放弃了教职,调入敦煌研究院,家庭终于团聚。怀念起两年前逝世的彭金章,樊锦诗说:“老彭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爱人。”
而彭金章以年过五十的年纪,在敦煌从零开始做田野考古,主持了莫高窟北区200多个洞窟的清理发掘,收获了数量众多的僧房窟、叙利亚文书《圣经》文选、波斯银币等重要发现。
彭金章60岁以后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区石窟》考古报告,被认为是开辟了敦煌学研究新领域。他们共同的恩师宿白先生看到报告后,对樊锦诗打趣地说:“彭金章不错,你瞎忙。”
50年迟迟未出的考古报告
她被分配到敦煌时,宿白提出:出一本莫高窟的考古报告。她交出答卷已是近半个世纪之后
宿白先生说她“瞎忙”,意思是她自己的考古报告,始终没有做出来。
她被分配到敦煌研究所时,宿白就对她提出一个期望:出一本莫高窟的考古报告。她交出答卷时,已是近半个世纪之后。
樊锦诗承认,宿白先生对她一生影响极大。他30岁出头时撰写的《白沙宋墓》,正是中国田野考古纪实的奠基之作,也是考古报告的典范。这本报告不仅有传统考古报告包括的墓葬形制、出土遗物记录,还从墓葬生发出去,探讨了与之有关的重要历史现象和历史问题,为考古报告带来了新的气象。
1962年,宿白受邀在敦煌研究所作《敦煌七讲》学术报告,提出从事石窟寺考古研究,首先必须做好两项基础研究:分期考古和考古报告,否则石窟寺考古无法深入。
但考古报告迟迟没有写出来,樊锦诗觉得对先生有愧。
“‘文革’一来,什么都放下了,任何建树都没有。后来又被任命为研究所副所长,被日常事务占据了大量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搞业务。”樊锦诗说,但这些只是客观原因,最核心的问题,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自己没有真正想明白报告该怎么做,而这份报告必须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樊锦诗理想中的莫高窟考古报告,不仅能让考古学家点头,也要使美术家满意;不仅符合科学性,也要符合审美。“好多事情就差一步,你迈不过去那一步,就到不了。”
直到2011年,《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报告》完成,历经近半个世纪,莫高窟考古报告的第一卷终于出炉。根据计划,这样的报告一共要出100卷,工程浩瀚。
在北大考古学系所受的训练和熏陶,让樊锦诗一生恪守“严谨诚实”,“你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绝对不能糊弄人。”后来她在敦煌研究院院长工作中,北大的精神也时时影响着她的选择和作风。
曾经有一位年轻人博士毕业前参评优秀论文,请樊锦诗评议。她看完论文后直言,论文内容还有些问题,文字也不够好,这样的博士论文也能评优,其实是把他害了。“北大的这种学术精神,让我一辈子都没办法讲假话,为此我也得罪过不少人。”
力拒莫高窟捆绑上市
樊锦诗最挂念的始终是敦煌文物的安危,“如果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守护人就成了罪人”
樊锦诗身材瘦小,刚进敦煌时是个“小不点”。这个“小不点”后来在敦煌面临关键时刻时,表现出了极大的魄力。
她回忆世纪之交时,有关部门提出要将莫高窟与旅游公司捆绑上市,她坚决拒绝,到国家文物局汇报,时任局长张文彬也怒斥这是“自毁长城”。
“搞市场经济没错,但不是什么都可以交易,当时刮起了一股风,可以说直到我退下来,一直碰到这问题。”她说。
解决的办法就是推动法律法规的制定。在敦煌研究院同仁的努力下,制定了保护专项法规和规划。这些法规和规划为敦煌撑起了强有力的保护伞,抵制了“不合理的要求和压力”。
洞窟保护与旅游开放始终矛盾,每逢矛盾激发成事件,樊锦诗为了文物的健康寸步不让,“旅游部门对我有看法:老太婆就知道保护。我觉得必须正视矛盾,坚持在保护前提下合理进行旅游开发。”
自1979年正式向社会开放以来,莫高窟游客人数逐年增加。2001年超过30万人次,2014年达到80万人次,预计2019年首次突破200万人次。大量游客进入洞窟参观,会使洞窟内的温湿度波动剧烈,相对湿度和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对洞窟长期保存和游客健康均十分不利。
2002年开始,在樊锦诗推动下,敦煌研究院与美国盖蒂保护研究所合作开展“莫高窟游客承载量研究”项目,测算出开放洞窟面积不能小于13平方米、洞窟湿度不能超过62%、二氧化碳含量不能超过15000ppm(ppm为百万分比浓度)、每批进洞游客不能超过25人等一系列指标,兼顾壁画健康和游客舒适度。
“如果没有21世纪初提前预测,做了方案,现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面貌。”樊锦诗最挂念的始终是敦煌文物的安危,“如果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守护人就成了罪人。”
将敦煌永久留给后人
“消失”是不可阻挡的。但不能任其消亡,文物保护者要做的事,是想办法尽可能延缓其衰老,延长寿命
即便这么努力地去保护,敦煌的命运依然令人揪心:用泥土、草料、木料、颜料制成的壁画和彩塑,总有一天会消亡。
樊锦诗深知敦煌壁画和彩塑会慢慢走向衰老,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消失”是不可阻挡的。但不能任其消亡,文物保护者要做的事,是想办法尽可能延缓其衰老,延长寿命。
很早之前,樊锦诗就忧虑,敦煌壁画、彩塑的辉煌如何才能永久留给后人?她想过照片、磁带等方式,但终究也会暗淡、消磁。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她到北京出差,朋友带她去看当时的新鲜玩意计算机,说信息存在计算机里可以永远不变,这句话点亮了她。
“像现在年轻人说的一个词,我当时立刻‘脑洞大开’,马上产生了数字档案的念头。”她回去后立刻到甘肃省科委报告,科委负责人也赞同这个想法。于是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敦煌就与国内外合作形成了一套先进的数字化采集、图像拼接技术。
例如莫高窟61窟的《五台山图》,13.6米长、3.8米高,共40多平方米,一张照片拍不全,用数字化技术拼接完成,最终效果可以放大去看高清局部。
敦煌的数字化采集已经进行了20年,完成了200多个洞窟的数字化采集。在网站上,30多个洞窟的高清影像可以免费浏览。通过电脑、手机等各种屏幕,敦煌文化传向世界。
“有小朋友见到我对我说,奶奶,我知道敦煌。问他从哪里知道的,他说从手机上看到的。”她笑着回忆。
资料来源:《樊锦诗自述:我心归处是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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