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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奶奶”秀场内外 白发与华服,T台与孤独

2019年10月25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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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2日,“银发闺蜜团”的时尚奶奶们。从左至右依次为刘东风、谢云峰、樊其扬、张淑贞。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9月17日,谢云峰在后台补妆。新京报记者 付子洋 摄
5月,张淑贞参加的婚纱秀。受访者供图

  65岁的张淑贞一度无法接受自己的白发。

  那时她刚生过一场病,做完手术后,头发只剩下小指甲盖粗的一缕。新头发长出来时,50多岁的人满头银丝,身边的人说她一下老了很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只偶尔戴上帽子,到离家很远的郊野公园散心。

  但几年后,张淑贞被这一头白发带火了。

  在今年7月的一条短视频里,她身穿一件水蓝色旗袍走在三里屯的大街上,领口、袖扣有两条淡粉色的包边,胸前绣着几朵同色系的梅花。和她走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位身着旗袍的时尚奶奶,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白肤银发,风姿绰约。

  视频里的新晋网红组合被称为“银发闺蜜团”,四人年龄总和接近300岁。她们登上某短视频APP的热搜第一名,单日视频播放量超过5000万,大多数视频的点赞数接近200万。

  在许多年轻人眼中,时尚奶奶们美丽、体面,用T台、华服和高跟鞋为60岁后的生活编织出一场华丽的梦。但优雅背后看似静好的岁月里,沉淀着奶奶们的过去,隐藏着她们身上的岁月沧桑。

  “很多人都想成为她们的样子”

  凌晨4点,身旁的老伴还在熟睡,69岁的樊其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化妆。天还没亮,她就拉着20英寸的行李箱从西二旗的家中出发了,赶5点15分的头班公交,开始新一天的“通告”。

  9月17日,银发闺蜜团的安排是到天通苑北的一家温泉度假村参加活动。那是一场中老年模特教师的走秀表演,从全国各地来了300多人,奶奶们是特邀嘉宾。

  樊其扬穿了一条白色连衣短裙,略显朴素,有人帮她搭了一条项链。她身高1.7米,体重112斤,脸颊细长,轮廓分明,有一副极为上镜的骨相。在银发闺蜜团最近的一则短视频中,她身穿黑色丝绸长裙第一个出场,肩上披着一条水蓝色纱巾。视频下有许多粉丝留言:第一个奶奶最美。

  给樊其扬搭项链的人是张淑贞,一头银发下是一张永远带笑的圆脸,喜欢戴翡翠手镯。在其他奶奶眼中,她是组合中性格最外向的,“比较不会害羞”。

  四人中,个子最高的是刘东风,1.73米,61岁,性格外向。她退休前是银行高管,担任过10年北京市政协常委,不时接受电视采访。外出通告时,她经常负责协调拍摄,接受采访时也是主要发言人,其他人常说,“以东风说的为准”。

  戴眼镜、梳一头银灰色卷发的是谢云峰,65岁。与刘东风偶尔舒展地靠在椅背上不同,她很少说话,双手总是合拢放在桌前,微微颔首听人讲话。

  这或许与她工科女背景有关。上世纪80年代,她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老师,后转入原航天部空间研究院做高级工程师,最后下海经商。

  因为神情严肃,拍照时,摄影师经常提醒她要“多笑一点”。那时,她会想起6岁的孙女——她个子小小的,拍照却很会摆pose,像个小大人。“样子怪搞笑的,想起她就能比较自然地笑出来。”

  在不足10平米的化妆室里更衣时,张淑贞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大红色旗袍,是她刚找网店做的,“可贵了,一千多”。刘东风抬头看了一眼,“你这可不叫贵”。谢云峰也带了一件新置办的湖蓝色手工旗袍,当被问到价格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凑到记者耳边轻轻说“三千多”。

  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时尚奶奶们和普通老太太似乎没什么区别,可走入人群后气场立现。在略显嘈杂的会场内,参加走秀的阿姨级模特们都是盛装打扮、妆容艳丽,大红大紫,有的还戴着夸张的羽毛头饰。四位奶奶则化着淡妆,穿着黑色、淡蓝色的晚礼服,面带微笑地坐在台下,背挺得笔直。

  “她们坐在那儿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一个来看走秀的人小声嘟囔。

  “欢迎我们的网红们!”随着主持人介绍,奶奶们走上舞台为选手颁奖。台下的观众们兴奋了,纷纷拿出手机拍照,还有人拉着她们合影。光是张淑贞,就被同一个人找了三次,每一次都因为有事被人拉走,没能拍成。

  在活动主办方北京乐退族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肖利军看来,这些来走秀的人,“很多都想成为她们的样子。”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

  奶奶们接触到中老年模特圈,都是从退休前后开始的。

  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大学生,刘东风退休前,在一家国有大银行负责风险控制,是典型的女强人。那时,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内分泌失调,她一度胖到160斤。退休后,在朋友的推荐下开始练模特减肥。没想到,她一年就瘦了20斤。

  过去上班时,她参加会议经常收到礼品,纪念邮票、烧水壶之类,她从来不上心。“可是后来退休做模特,人家管个饭、送个随手礼都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别人认可你,你还有价值,没白来。”刘东风记得,有一年演出,主办方发了一套粗布床单,她一直记到现在。

  樊其扬不算女强人,却是四人中最时尚的。她长在北京,母亲是老上海的大小姐。小时候,姨妈常常寄来最时髦的衣服,比如苏联的“布拉吉”。

  长大后她进入一家国营工厂,70年代末,别人都留直发,她却给自己的刘海烫了一个卷。因为怕被批评,领导开会点名时,她就转过头去偷偷挡住。她爱看日本的时尚杂志,每月都去邮局买,还会按照上面的设计图,把家里的旧毛呢西装外套改成马甲。

  上世纪90年代末国企改革,樊其扬不到50岁就被“一刀切”提前内退,在其他公司做了近十年合同工。2010年彻底回家休息时,她的老伴还没退休,小孙子也不用她来照看。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独自在家,总想找点事情干,研究过从前的报表、图纸,甚至想过到超市做收银员。直到有一天见到小区里的中老年模特队,她才为自己的美找到了用武之地,年轻时心气儿被重新激发出来。

  谢云峰的际遇,比她们复杂得多。

  2012年,谢云峰在一家科技公司任总经理时被确诊为肺癌,做手术时,上午8点进去,下午4点出来,“跟进屠宰场似的”。那之后,她的体重从130斤骤降到115斤,她没在意,休息一个月就回去工作了。

  但两年后,老伴得了同样的病,她从公司辞职,陪他住院化疗。没什么事情时,她就出去走模特,像是从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2016年,老伴去世了,谢云峰突然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一次在家擦顶灯,她一个人踩上两把椅子,取下了长宽均有半米的玻璃灯罩,却怎么都装不上了。灯罩很重,她稍一松手就会掉下来摔碎,她自己也下不来,只能一手举着灯罩,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就这样等了20分钟。

  也是在那一年,儿子全家去了美国,她跟着去了几个月就待不住了。回来之后,她给自己报了5个兴趣班,模特只是其中之一。让生活充实起来,就不会像很多她认识的人那样,“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谢云峰说。

  而张淑贞生病前,曾在中国民用航空华北地区管理局上班,工作上从来没出过差错。生病后,她心里有些自卑,从没对同事、领导说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此之前,张淑贞就练过模特,身体一好就恢复了训练。她参加过北京市模特队的团体赛,也打过个人赛,最好的成绩是京津冀地区第三名,奖金5000元。

  一次,她和模特队到医院义演。结束后,主持人让病友们猜台上的谁曾是病人。“虽然队伍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白发,但没人猜到是我。”张淑贞说,从那时起,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

  但愿意接受白发的终究是少数,许多人把它看作衰老的标志。张淑贞长出白发后,便再没去北京市内一家有名的模特队了,因为别人都是黑发,自己站在队伍里有些突兀。过去的队友还来安慰她,“等以后大家头发都白了,再一起玩儿。”

  “留白发是需要内心很强大的,这是一个接受自己老去的过程。”谢云峰说。

  前半生的烙印

  对于中老年模特来说,身体条件是重要一关。

  刘东风在四人中体格较好,她年轻时做过运动员,岁数大了,腰背依然笔直。从开始培训起,教练就夸她“腰板比较强悍,在这个年龄段很少见了。”

  樊其扬的优势是瘦,几十年来,她对身材一直有着近乎苛刻的管理。

  上世纪80年代,她从《健与美》杂志剪下一句话——“宁要一脸褶,不要一身肉”,贴在办公室的墙上。她平时不吃早餐,中午吃点剩菜或是拌黄瓜,晚上给老伴买点熟食,自己在旁边吃几块饼干。

  有时儿子回来,一家人出去下顿馆子。她会非常警惕,连续饿上几天,消耗掉下馆子时多出来的热量。在朋友眼里,她活得像个“苦行僧”。

  不过上了年纪之后,“饿功”的效果显现出来。别人身上开始长出“游泳圈”“蝴蝶臂”,脖颈、肩膀处越来越厚。樊其扬身上却几乎没有赘肉。“你看我的背影,如果没有这一头白发,像是快70岁的人吗?”

  让樊其扬犯愁的是她的筋骨。前些年,她得过带状疱疹,长时间走路、挺腰以及扭身之类的动作,会让她腿脚僵硬、腰胯酸痛。

  但她依然坚持练台步,在家里的客厅来回走,一趟能走七步,“因为走模特像学开车一样,讲究公里数”。傍晚在厨房里做饭,饭菜在锅里煮,她就在窗台上压腿。那时,夕阳在门上映出影子,刚好可以观察身形、姿态是否到位。

  樊其扬不吝惜自己的美,经过训练与自学,她的台步有些接近欧美T台的“猫步”。向前走时,先迈出的一脚会稍稍越过中线,朝另一个方向延伸,两脚交互前行,在台上画出一个个角度微小的交叉。

  谢云峰的台步则是中规中矩,力求沉稳、端庄。舞台上,她腰腿动作的幅度、手臂甩动的幅度相对较小;在舞台中央定点摆pose时,也只是把手叉在腰上,脸上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作为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谢云峰最美的年纪时,中国人大多还穿着蓝灰黑的粗布工作装。当人生步入老年后,却要穿上靓丽的服饰在人前展示自己,这让向来低调的谢云峰有点不习惯。直到现在,她也很少穿着过分鲜艳的衣裙,整体以灰、黑、蓝等素净的颜色为主,“我的衣柜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赵青(化名)是一名教龄十多年的中老年模特培训教师。在她看来,气场养成是一个综合性的过程,每个人的舞台风格都与她们的过往有关。“我上课,谁是机关的,谁是坐办公室的,谁是工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刘东风的气场,或许源于她退休前的领导角色,以及祖籍东北的豪爽性格。舞台上,她的步伐干脆利落,配上专门训练过的眼神,气势逼人,“特别飒”。

  一次,她以北京某区模特队队员的身份参加团体赛,队伍只得了倒数第二。但点评时,评委特意表扬了她,“说看到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非常自信地在台上展示。”

  在中老年模特圈,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通过长期训练,超越、跳脱出曾经的自己。赵青记得,有一位老太太退休前是某国营厂的工人,走模特走了十几年,2017年时,成为中国首位登上纽约时装周的老年模特。“她现在70岁了,那个味儿才出来。”

  “弥补一生的缺憾”

  与专业模特走秀不同,秀场上的时尚奶奶们展示的不是服装,而是自己。除了极少数活动,各种或素雅或华丽的舞台服,都要她们自掏腰包。

  刘东风去年新买了一件宝蓝色中式礼服,旗袍领,前襟上斜缀着四组藏蓝、月白双色的花式真丝盘扣,价值三千多。

  类似的礼服,是时尚奶奶们的标配。为了配合不同的展示环节,她们的行头包括但不限于旗袍、礼服和各式休闲装。其中,旗袍和礼服最贵,质量上乘、款式新颖的定制款通常需要几千甚至上万元,但淘宝店也有材质、款式普通的成衣,价格只要几百块。

  自称“工薪阶层”的樊其扬,每月退休金不到4000元。因为有老年卡,她平时出门主要搭乘免费公交,很少坐地铁。有一年去逛奥特莱斯,同行的朋友买了几万块的包包。她不认识那些昂贵的品牌,却把它们默默地记了下来,回家后在网上挨个检索。

  后来有一次去英国,她花6000多元买了一只打折的Prada,平时却很少使用,因为有种“拿着一头牛的感觉”。

  与其他时尚奶奶相比,樊其扬的舞台服不多,休闲装大多是两三百块的ZARA、H&M,此外只有一件580块的缎面露肩小礼服、一件淡绿色带金色贴花的毛料旗袍。旗袍是她找熟人帮忙做的,布料220块,又给了500块手工费。

  “刚练模特那会儿,我会去婚纱店买淘汰下来的晚礼服,有一次花400块买了8件。”樊其扬说,她很少以个人身份参加比赛,通常只会跟着社区模特队演出,因为队里提供服装。

  在商场上打拼了几十年,谢云峰经济条件不错,孩子也不用她操心,日常穿着的衣服很少低过千元。一次参加时装周,她买了一件5000块的长风衣,一直拖到脚后跟,只有配上T台特制的25厘米高跟鞋才能走路。事后她安慰自己,那件衣服就像“老年人的玩具”。

  “其实不光买衣服,你参加模特培训班、参加比赛都要钱。少则几百,多则上万。”赵青说,她的学生中,有人参加过十几个机构的培训,为了在这些机构主办的比赛中拿奖;有人为了走上某皮草商的T台,会自己花钱买标价两三万的成衣。

  在北京快乐50老年大学负责人米艳楠看来,对于许多中老年模特来说,站在T台上获得的关注与掌声,可能是前半生都没有的,很能让人产生满足感。“比方说合唱,你只是人群中的一个,镜头一扫而过。但模特的话,每个人都有在台中央定格的几秒,穿着漂亮衣服,展示你的美。这很有吸引力。”

  张淑贞参加过一次比赛,花了上万元入会费,拿到了一张某著名服装设计师时装周的入场券,演绎婚纱秀。她提前几天理发、美容,做好了所有准备。

  走秀那天,T台上打着淡蓝色的灯光,有一种朦胧的美。张淑贞头戴金色镶钻王冠,身穿裙摆直径两米的复古式婚纱,身后始终跟着一束追光。她想到上世纪70年代结婚时,受到时代的限制,没拍过像样的婚纱照。如今65岁了,却像走进了电影《茜茜公主》。

  站在台上的张淑贞,感觉自己美美的。“作为女人,也算弥补了这一生的缺憾。”

  繁华散去

  9月17日下午,又到了时尚奶奶们录制短视频的时间。

  秋日的北京天高气爽,她们在天通苑北那家温泉度假村的空地上,和三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一起拍摄。奶奶们有的戴着墨镜,有的牵起衣裙一角轻轻转圈,淡黄色的落日下,几百只鸽子忽然从空地上飞起,落在不远处的屋顶上。

  拍摄间隙,谢云峰忽然提起了故去的老伴和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一家。现在,她每周都要和儿子、孙女视频,聊聊各自的日常生活;弟弟和小姑子也会定期过来探望,每次坐上一个多钟头,陪她随便说说话。

  其余的时间里,谢云峰都是一个人自处,吃饭常去北航的食堂,有空时就画画工笔画、练练书法。去年,她给自己找了一家养老院,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已经给自己料理好了后事。”

  与老年人群体打了十余年交道的肖利军,深深理解这种孤独。多年前,他偶然关心过一位阿姨,后来自己创业了,这位阿姨总想帮他,隔三差五就来问他有什么需要。阿姨是外交部出身,甚至在一次时装周比赛时,帮他请来了24国大使夫人助阵。

  傍晚拍摄结束时,已经接近6点。张淑贞没有打车,换上平底鞋,拉着行李箱,在回家的地铁上站了一小时。还没到家,她的两条腿就快撑不住了。她赶紧掏出手机给老伴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下楼接她。

  尽管弥补了一生的缺憾,但那场婚纱秀后,她不想再参加时装周的演出了,因为投入太大。靠着自己和老伴的退休金,她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万一今后身体再有什么问题呢?她得给自己留点钱,不能拖累了子女。

  那件美丽的、巨大的婚纱,被张淑贞塞进了一个28英寸的行李箱,因为“半个衣柜都装不下”。遇上扫地、擦地之类的日常打扫,她还要拖着行李箱挪来挪去。

  她有些苦恼,婚纱放在家里占地方,但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可她从没生过把它扔掉的念头,“毕竟那是我曾经有过的一次美好的经历。”

  新京报记者 付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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