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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富国:经历生死雷场,新路山高水长

2019年11月06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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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雷英雄杜富国 他说自己过去走了一段扫雷的长征路,之后要走一段新的长征路,一切才刚刚开始。
10月24日,杜富国在做体能训练。
重庆西南医院康复楼,杜富国使用的义肢、辅助具及其用辅助具写的字。
技师张鑫为杜富国做康复训练。

  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

  肉眼可见的是从脖子到肩膀、到腹部、再到大腿,凌乱分布几十条伤疤,粉红色的凸起与褶皱,像蚯蚓一样,爬满了躯干。他的眼睛完全失明,眼球被摘除后戴上义眼片,长时间隐藏在墨镜之下。两只手已经截肢,小臂仅剩二分之一,甩动空空的袖管成了惯常动作。

  身体属于杜富国,他是一名扫雷战士。2018年10月11日,27岁的杜富国在执行扫雷任务时,一枚加重手榴弹突然爆炸,他浑身是血,被抬下雷场。

  时隔一年,失去了双眼与双手的战士正在慢慢适应他的新生活。他收获了很多荣誉,被南部战区陆军党委授予一等功,先后获“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全国自强模范”、“时代楷模”称号,中央军委授予他“排雷英雄战士”荣誉称号,习近平主席亲自向他颁授奖章和证书。

  头顶光环,身负伤痛,杜富国在一点点摸索未来的人生路。从练习独自穿衣吃饭,到铺床叠被,再到写字,他经常说,“扫雷的长征路刚刚结束,要开始新的长征路,这条路上,自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10月23日,位于重庆的西南医院康复楼。

  早上六点半,附近军校起床号准时响起,杜富国从黑暗中醒来,然后在黑暗中摸索。

  衣服在睡前就摆放在固定位置,他挪到T恤的位置,先用鼻子蹭衣服,分辨正反面,有的衣服靠商标或者裤带分辨,碰到前后一样的,战友就在正面别上个浅蓝色的小熊挂件,方便杜富国分辨。

  分清正反后,杜富国用牙齿咬起衣服一端,伸胳膊,头钻进去,左右摇晃两下就穿好上衣。

  失去双手,他正慢慢熟练新的洗漱方式,用仅剩一截的右胳膊夹住牙刷,把牙膏从挤压盒里挤出,牙膏总是沾不到牙刷上,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洗脸、擦脸、刮胡子,如今他都能用残臂熟练完成。

  比起当兵时,杜富国的速度慢了太多,但他坚持用军人标准要求自己。洗漱后他要叠军被,先是绕着被子走一圈,用半截小臂把被子抚平,然后打出褶,小心翼翼,五分钟过去,“豆腐块”成型。再花十分钟时间,把被子移到床头,拉平床单。

  床铺整整齐齐。熟悉的动作总让杜富国想起部队的日子。负伤前,他是南部战区云南扫雷大队扫雷四队的士兵,参加的是中越边境第三次大面积扫雷作战任务。和他一起的,几乎全都是90后士兵。

  出事时,他们的扫雷场在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县猛硐瑶族乡,位于我国的西南边塞,和越南仅一山之隔。历史上浩大的战争被这些边陲小镇继承,雨季,山上的地雷冲下来,掉进地里、田里,牛、羊等家畜踩上就炸死了,人也死伤的多,有的村子“87个人,78条腿”,老百姓们饱受其害。

  雷区被称为“死亡地带”,立着带有骷髅的标志物。在那里,杜富国被叫做“雷神”、“雷场小马达”,战友们都说,他是带工具最全的人,缺什么就喊他拿。

  从2015年6月份进入扫雷大队,直至去年10月负伤,三年扫雷生涯中,杜富国进出雷场1000余次,累计排除爆炸物2400余枚。

  三年时间,去的时候还是荒草丛生的雷区,走的时候已经长满了庄稼。风一吹,在山间飒飒作响。

  可惜,即便还能再去老山,杜富国却很难听到这声音。爆炸导致他的耳膜穿孔,听力严重受损,如果在吃东西,那外界对他就是一片静默,只能听到咀嚼的声音。

  早上7时30分,杜富国准时吃早饭。右胳膊绑上一段树脂做的假臂,前端是一个勺子形状,他已经学会自己吃东西。吃饭的时候,他嚼得很快,吃完一些就停下来,竖着耳朵,听听饭桌上战友们在说什么,不时问一句“你们吃饱了吗?”调整自己吃饭的速度。

  天完全亮透了,重庆满城雾气蒙蒙,打湿一地桂花,淡淡香气从窗户飘进来。护士量完血压,杜富国笑呵呵打招呼,“你今天来得早呀。”护士问“擦眼睛了吗?”他在床边坐得端端正正,“就等你了,你给我擦吧”,两只衣袖被他左右甩来甩去,像个撒娇的小朋友。

  因为眼球摘除,杜富国的眼睛会出现很多分泌物,即便戴上义眼片能缓解,也需要每隔两三个小时用棉签擦拭。

  擦完眼睛,杜富国准备戴眼镜,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蹲下来慢慢摸索,找到后一次没捡起来,接着捡,还大声给自己鼓劲“一次不行,再来一次”,说完自己也笑了。

  “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敌人”

  4支细长的针管拿到病床前,杜富国该打疤痕针了。

  他的身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这些伤疤“有毒”,需要每隔半个月打一次疤痕针,“打到和皮肤一样平就不用打了。”医生说。

  上一次打针是8号,杜富国记得,那个医生手法好,“说话温温柔柔的,像打麻药”。临近打针,护工和战友都来到屋里,杜富国调皮说,你猜他们干什么?来压着我。最难的是开始,伤疤硬硬的,护士只能用力往里面推针,疼得他直冒冷汗。

  “3、2、1,狙”,一旁的战友张鹏提醒杜富国,“狙”就是“打针”的意思。脖子上打完11针,杜富国喊着:“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打”。

  给他准备的有咬着的筷子、毛巾,还有果丹皮等各种糖果零食。以前和战友一起看《红海行动》,里面的角色受伤时说,吃颗糖就不痛了,杜富国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打针继续,痛到极点,他嘴巴张到最大,眼睛紧闭,脸憋得发红,忍着不让自己喊出来,半截小臂忍不住翘起,肚子因剧痛吸气而狠狠瘪下去,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四根针管,整整60针,刚一打完,他紧张的表情一下不见,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如果碰不上打疤痕针,杜富国的一天就更加一成不变。

  从去年12月21日来到西南医院,他在这里度过300天了。现在已经可以自如上下楼梯,不用人扶。戴着黑色的墨镜,不细看发觉不了他是盲人。

  他喜欢玩护士台上的一把黑色旋转椅,自己坐在上面转来转去。护士长姓余,护士们叫她“余老大”,被他起了绰号“鲨鱼妹”,因为“管着两层楼,很厉害”,余护士长最近瘦了不少,他给人家的绰号也随机应变,成了“金鱼妹”。

  回到房间,他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那是为盲人特别设计的,可以把所有的按键与文字转化成语音,杜富国已经可以用小臂熟练操作,他打开音乐,一首张震岳的《再见》流出,“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伴着音乐,自己走到隔壁的康复室。

  康复师张鑫给他做康复训练有一段时间了,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小时,主要活动他的手臂肌肉。他自己也在积极做康复训练,光是吃饭的辅助器,已经换到第三个,越来越顺手。

  医院为他配了一只机械手,可以作出“开闭旋”三个动作,对应“张开手,握手,和转动手腕”。眼下,他们正在调整这只“手”,4月份配的,但杜富国瘦了,需要再紧一紧臂围。和受伤前相比,他瘦了20多斤。

  杜富国还学着靠盲杖走路,左中右三点定位,方便他以后自己去陌生的地方。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在康复室走了两圈,便跟医生提议,“出去走一下吧”,护士跟着他在走廊里转了两圈。刚练习使用盲杖不久,他还不能完全熟练,有时候会去抓一下身侧医生,需要感受到别人的存在,“有安全感”。

  他也在练字,在右边小臂上绑住一支笔,靠左边的小臂定点起笔,如今已经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写出“不忘初心”等不少字。几乎每天,他都要练上一个多小时,左臂被涂得黑乎乎一团。

  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敌人”。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战胜。

  “当兵就得这样,为老百姓做贡献”

  待在病房的日子,杜富国有很多话可以听、可以说。

  他笑嘻嘻介绍,自己现在多了三个好朋友,它们是小爱、小度、天猫精灵,这都是好心人送过来的。他在上面听歌、听书,国防和军事类是最喜欢的。

  不同于他的战友,中越边境扫雷结束后,战友们去了中缅边境,已经开始新一轮扫雷。听听军营那些事儿,成为杜富国贴近军旅生涯的另一种方式。

  杜富国出生于贵州遵义湄潭县的一个乡村。到了18岁,就报名当兵,去了云南,先是边防兵,他的日常就是站岗放哨、巡逻执勤,也在当地帮着修路、盖房子。回忆过去,他不避讳提起眼睛这个话题,“我以前视力可好了,100米、200米打靶每次都中,随便一打就是优秀。”

  每天站岗放哨、巡逻执勤的日子,持续到2015年6月,他报名加入扫雷大队。“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危险性”,杜富国坦言,“再好的防护服,也防不了冲击波”。

  回忆起那次使他失去双眼和双手的爆炸,杜富国从来不后悔,“我受伤后,半个月就接受自己了,我就不后悔,如果后悔就接受不了自己”。

  执行扫雷任务,是杜富国真心热爱的事情,回忆起来,嘴角不自觉上扬。高温是他们要克服的困难之一,热带雨林,经常是40多度的高温,宿舍里像蒸笼。最初没有空调,战士们床上铺凉席,在身上浇两盆冷水,趁着凉快劲儿入睡。

  扫雷防护服人手一套,得半小时才能洗干净,晾晒需要2-3天时间。他们每天扫雷,来不及洗,一套衣服穿一两个月是常事。出的汗变成盐,落在衣服上成了一片片白色的印子,隔着二三十米就能闻到扫雷兵的味儿,酸臭。

  扫雷兵们在当地很受百姓欢迎,当地的孩子们碰见扫雷兵,都会敬礼。

  那里流行一道菜,叫军民鱼水情,当地百姓种的芭蕉花和部队的罐头拌在一起,或煮或炒,芭蕉花涩味消失,罐头不再油腻,大家都很爱吃。

  2018年麻栗坡县猛峒乡发生特大泥石流,他和战友们第一时间去救人,水没过腰,他们顺着电线爬过去,把养老院的老人从房顶背出来,安置到营区,街上的门面房全是泥浆,挖掘机进不去,他们趟在泥塘里救人。

  老百姓给他们递馒头,杜富国啃下去,觉得“当兵就得这样,为老百姓做贡献”。

  扫雷就是他心中的贡献,带着骷髅标记的雷场,成了良田沃土、经济开发区、红色旅游带,百姓们在上面种上庄稼、盖上房子,杜富国觉得一切值得。

  新的长征路刚开始

  10月24日下午三点,结束午休后,杜富国出现在康复楼二层锻炼室。

  康复师指导他做平板支撑,每分钟一组,他把双脚改成单脚撑地,康复师笑着问,“富国,自己增加难度喽。”

  他迫不及待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在反重力跑台,一跑就是三公里、五公里,汗水打湿衣服。康复师介绍,他现在跑三公里,大概只用13分钟,比一般成年男子速度还要快。

  最初进行康复训练,戴上机械手,杜富国的胳膊磨出红红的新疤;黑暗中找不到方向,一次次摸索,但他没叫过苦,“不想让别人担心”。

  “这个事情就像一个疤,不提还好,什么时候提起来什么时候疼。”回忆杜富国刚醒来的情景,杜妈妈忍不住掉下泪来。

  杜富国的弟弟也是军人,驻守西藏的边防兵,即便大儿子出了事,杜妈妈也没劝阻小儿子离开,“留在身边该有危险还是有危险,听他自己的。孩子放到身边,永远都长不大。”

  杜富国负伤后,杜妈妈一直跟着他辗转几个医院,照料在侧,她把微信名改成了“女本弱 为母则刚”。

  康复中的杜富国,收到一大箱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他小心收好。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慰问、看望。病房里有战友们带来的各式好吃的,文山咖啡、蒙自石榴、还有云南的鲜花饼。

  每逢有人来,他都要嘱咐泡上一壶老家的茶,湄潭翠芽。他听爸爸说,家里新种了两棵茶树,现在已经有十亩茶园,他盼着早点回家。

  谈到未来,他还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能确定的是,他想留在部队,做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形容自己过去走了一段扫雷的长征路,之后要走一段新的长征路,一切才刚刚开始。

  晚饭后,杜富国到医院旁边的陆军军医大学散步,战友陪着他,每天都要走上一小时。新生们正在训练,军号声、口令声不时传来,杜富国慢慢往前走着,走一圈是400米,大概七分钟能走一圈,他记得很清楚。

  操场周围是大片的黄葛树,郁郁葱葱。杜富国慢慢往前走着,过台阶会不自觉踢正步一样上去,面前的一切他看不到,但道路漫长。

  【同题问答】

  新京报:这一路上,一直陪伴你的是什么?

  杜富国:一路走来,组织的关心,亲人的陪伴,战友和朋友的支持,一直陪伴着我。

  新京报:这一路上,你坚守的是什么?

  杜富国:我所坚守的,就是做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用自己的行动,感染身边的人。

  新京报:未来的道路,你期望是怎样的?

  杜富国:我希望通过学习,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同行者说】

  张鹏(杜富国战友、扫雷排爆大队四分队战士):

  进入扫雷大队后,我和杜富国在四队朝夕相处了四年多。

  在平时生活、工作中,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勤劳肯干、积极工作、为人诚实、善待他人的人。

  记得在洞八角雷场作业时,他一次扛三箱炸药,非常卖力,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在扛。

  我说,“富国,悠着点,一次一箱一箱地扛,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估计一下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他说,“没事,我年轻,我能干就多干点”。

  我记得那天天气炎热,富国看上去满脸通红,还流着汗珠,脸上带着友善和蔼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的亲切。

  他这个人不管是扛炸药还是雷场上清理安全通道或设置装药,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认真负责地去完成,而且完成各项工作标准都很高,他认真的工作态度和积极的工作精神,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习的。

  A特12版-A特1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韩茹雪

  A特12版-A特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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