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8岁的张飚想“退休”了。
他开始强迫自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家人身上,他尽量多做家务、积极买菜做饭、照顾妻子。但计划还是会经常被突如其来的来访者打乱。
他将这称为“张氏叔侄案”荣耀过后的“副作用”。
2003年,一个女孩被发现遭人强奸杀害。警方调查发现,遇害前不久,她曾搭乘长途货运司机张高平和侄子张辉的车去杭州。叔侄二人因此被认定为凶手,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和死缓,转到新疆服刑。
2007年,时任石河子市人民检察院(以下简称“石河子检察院”)驻监检察官的张飚发现了案件的疑点,他积极帮助张高平二人申诉,坚持了五年。2013年3月26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对张高平、张辉强奸一案再审,撤销原审判决,宣判张氏叔侄无罪。
“冤案平反的幕后英雄”张飚也因此走到台前,获得最高人民检察院授予的“全国模范检察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张飚很忙
退休后的张飚很忙。11月4日早上七点,乌鲁木齐的黑夜还没过去,月亮和星星安静地挂在天上。张飚已经起床了。
给家人准备好早饭,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当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他要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检察院(以下简称“自治区检察院”)录制节目,下午还有好几个案子要继续追踪。
从外表上看,张飚并不像年近七十的人。他走路很急,爱穿格子衬衣和短外套,每次出门前,还会用啫喱水把头发梳得根根分明。
十点多,为了录制,张飚换上检察官制服,左胸前挂满勋章。“五年的执着坚守,其中遇到的困难和挫折,真是旁人所不能体会的。”对着镜头,张飚说。这个案子改变了张高平叔侄的人生,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因为在平反冤案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默默工作三十几年的基层检察官被推到了聚光灯下,先后被最高人民检察院、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授予“全国模范检察官”和“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吃过午饭,张飚的工作才正式开始。2016年,已经退休五年的他被自治区检察院返聘,当了三年的特约检察员,今年,他又被聘为信访督查员,负责解决单位的疑难案件和接待来访群众。
他的办公室在检察院大楼旁边一栋八层楼里,一间五六平米的小屋,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和一张长沙发。平时,张飚每周会过来一两次。
来访者送来的材料,张飚都仔细地看过。有时,他还会手写一份案件意见书附在里面。然后将重新整理好的材料分类,附上自己的简介,寄往各个管辖单位。
每份寄出去的材料,张飚都会留档,定期追踪案件进展。
“你的意见我了解了,我已经和检察长汇报过了。检察长指示,要一查到底。”
“你不要着急,凡事要讲究程序,不能乱来。”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材料交了吗?”
每个求助者的进展都反映在张飚的脸上。顺利的,他的脸上铺满笑容;不顺利的,他就长叹一口气。
“标签”
“没有‘张氏叔侄案’,也就没有今天的我。”张飚从不避讳,这个曾经轰动全国的案件已经成为他身上的标签。
2007年,张飚在石河子检察院担任驻监检察官。每月一次的“狱情分析会”上,狱警向他反映,有个犯人不服管教,影响了其他犯人,让张飚去“教育”他。
这个犯人就是张高平。2003年,他和侄子张辉因为顺路搭载了一个女孩,卷入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因此获刑。
“我不是罪犯。”这是张高平和张飚说的第一句话。之后的半小时里,尽管张高平说得痛哭流涕,但并没有真正打动张飚。在关押重刑犯的石河子监狱里,从来不乏喊冤的囚犯。“但经过初步审查,大部分犯人判决正确。”张飚说。
后来,张高平撸起袖子,给张飚看了胳膊上被烟头烫伤的痕迹。那次见面,张高平只有一个要求——帮他邮寄申诉材料,张飚答应了。
“你是同情他吗?”张飚被问过很多次。
“就是正常工作。不存在相信和不相信,同情和不同情。”
案件的转折点出现在2008年。那年,张高平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他写信要求会见张飚称,杂志上报道了一起河南的杀人冤案平反,其中有个狱霸叫袁连芳,河南案件的嫌疑人就是被他殴打强迫写下了认罪材料。
而张高平的判决书中也有一个关键证人叫袁连芳。他和张辉关押在同一监舍,曾向侦查机关证实,张辉承认过强奸杀人。
张飚向杭州市人民检察院和河南浚县人民检察院发函请求协助调查,调取了袁连芳的材料,证实两个袁连芳是同一个人。“就像剥洋葱,案件的疑点一点点露出来,越来越多。”张飚说。
张高平寄出的申诉材料杳无音信,张飚给浙江方面发的五六封反映情况的公函也没有回应,他隔三差五就要致电浙江方面询问案件进展,把办公室主任都问烦了。
那是张飚最难熬的时期。压力和委屈来自各个方面。有人说他想出风头当领导,有人猜他和张高平是亲戚,还有人说他收了钱。
有媒体提出希望报道这个案件,一向行事谨慎的张飚吓坏了,“我说你这是害我,让大家都针对我来批判。一旦纠正不了我就完了,我只能说有问题,但不敢说是冤案。”
11月3日,张飚解释,那个年代真正能纠错的不多,一个基层检察官能为服刑人员做的事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你怎么为坏人说话?这是立场原则问题。”何况在当年,各方都认为,张氏叔侄案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2010年底,张飚面临退休,而案件却没有进展。他最后一次去监狱见了张高平,张高平状态很差,他长期神经衰弱,觉得没有希望了。
一向守规矩的张飚干了一件出格的事:他跨级给浙江省检察院检察长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引起对方的重视。浙江方面很快给了回应,表示已经在按照工作程序办理,但随后依然进展缓慢。
2011年9月,张飚正式退休。他连夜给张高平的代理律师发了一条短信:“申诉很难,你别放弃,每到深夜,想起张高平哭诉被刑讯逼供的场景,我就难以入眠。”之后,他还去过张高平出事时经过的高速公路,按照张高平说的,核对了每个细节。
通过多方的努力,2013年3月26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案再审,张氏叔侄宣告无罪。
张高平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张飚。电话这边,张飚连说三声“好!好!好!”62岁的老人抱着电话哭了。后来,在一档谈话节目中,编导范铭写道:那样突然的情绪难抑,以及长久的低头抹泪,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冤了十年,终于走出牢房的犯人。
“救命稻草”
随着张氏叔侄案的曝光,张飚的名字出现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人们称他为“冤案平反的幕后英雄”、“体制内的健康力量”。突如其来的荣誉,让这个已经退休两年的基层检察官措手不及。
求助者随之而来。张飚依稀记得,第一个访客是来自河南信阳的男人。他抱着一沓材料出现在张飚面前,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男人的父亲在县城合作社当售货员,因为得罪了领导,被扣上了工作不认真的帽子,还受到了大会点名批评。父亲觉得委屈,赌气回了农村。等三天之后再回去,领导说他回去组织反革命集团,公安把他抓了,判了刑关到监狱。
男人说,因为这件事,他们一家过得很艰难。他们一直在申诉,从河南告到北京,想给全家翻案,但始终没有个结果。
张飚紧锁眉头看完材料,提笔给河南省检察院写了封信。后来,男人告诉张飚,因为他的信,他们的事情解决了。
还有一个安徽的农民,在村里盖新房,盖到两层了,被拦下来了,理由是隔壁的村干部不想和他们做邻居。农民找过村里协调,没人理他,他跑来找张飚。
张飚给当地领导写了材料,称“这干部已经完全脱离群众了,和人民群众水火不相容”。
越来越多的求助者慕名而来。他们把张飚当成了救命稻草,希望他能再次出山,像当年帮助张高平一样帮助他们。
今年6月,一个求助者到石河子找张飚,说了几句就哽咽了,“你全国最有名,你虽然退休了,也应该干到底。你这次要是不帮我办这个事情,你就是不负责任。”
后来,寻人的、找对象的也来找张飚。
张飚直挠头,“这也不是咱专业范围之内的,咋管呢?”但他还是管了,他通过政法工作的便利条件查到了信息,帮老人找到了战友,也把求偶的姑娘推荐到婚介所,物色了合适的对象。
“老百姓只想要公平公正”
前几天,朋友转给张飚一篇专访,题目写着“张飚说:永远不退休”。张飚连忙解释:“哪能永远不退休,我没有那么大本事。”
最近两年,看着堆积如山的材料,六十多岁的张飚感到力不从心。他不想管,“我已经退休了,没有能力管,也不应该管。”但他又不忍心不管,“毕竟老百姓只想要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只要求助者的诉求合理,大多数情况,张飚都会给予帮助。他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帮助他们整理材料。有精力时,还会写一份案件意见书,附在材料里,以个人的名义寄到有关单位。有时候,他的名气确实有效,有些单位会重视他的来信,及时给予回复。从2013年至今,粗略估计,由他辅助推进的案件大约有几百起。
但在所有来信中,这个数量还不足三分之一。更多的时候,申诉是困难的。其中,最让他费心费神的,是2016年介入的新疆李某某凶杀案。
2008年7月,李某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中级法院判处死缓。李某某进入监狱后开始申诉,家人也在为他四处奔走,找到了张飚。
2016年7月28日,自治区检察院受理并决定立案复查李某某案。恰逢张飚被返聘,被安排深度介入、监督办理该案。通过阅卷,张飚发现了问题。
两年间,张飚跟着办案组到处出差,跑遍了大半个新疆。提审、做笔录。
直到今年年初,李某某故意杀人案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发回重审,张飚又开始忙了。
【同题问答】
新京报:一路上,一直陪伴你的东西是什么?
张飚:是信仰。是我对法律和检察官这个职位的信仰。
新京报:未来的路上,你期望是什么样的?
张飚:我希望年轻的检察官能从内心深处真正认同、信任和信仰法律,自觉维护法律的权威,做社会主义法治的忠诚捍卫者。
【同行者说】
刘志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
我第一次见张飚是在2016年,他是自治区检察院返聘的特约检察员。
当时赶上我们在办一起刑事案件复查,嫌疑人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缓。张飚就提出要全程监督,深入参与案件的办理。
以他的年龄和名气,其实完全可以偶尔过来提提意见。但是他坚持跟着我们重新调卷、看卷、出差,跑过五六个地方。
有个证人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修铁路,张飚和书记员追到工地上。沙漠里条件恶劣,他们在车上给他做了笔录。
案子推进了两年,如今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已经决定再审并发回重审。我们的工作算完结了。但是张飚还放不下,前几天他还跑来和我讨论,为案子操心。
A特24-A特25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实习生 郑丹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