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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9年考入安徽大学历史系算起,马勇进入历史学行当已经整整四十年。前年,他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退休,本以为即将开启安逸的晚年生活,孰料,几所大学闻讯后,纷纷邀请其担任特聘或客座教授,社科院研究生院也返聘其为学生继续授课,他还应邀在一些音频平台开设了中华文明通史和清史课程。
他的写作和出版从未停止,不时有文章见诸报端,还有多部书稿在整理之中。今年10月,马勇的新书《现代中国的展开:以五四运动为基点》在“五四”百年纪念之际出版,成为今年出版的少数以五四为题材的专著之一。
在马勇看来,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继“殷周之际”、“周秦之际”之后的第三次历史大转型,是从农业文明向工业社会转轨的重要节点。这样颇具贯通性的历史视野,正是马勇区别于许多近代史学者的重要特点,他的治学之路是从古代史开始的,机缘巧合进入了近代史领域,不过,这也成就了他更宽阔的历史研究之路。
读书经历:从煤矿工人到史学科班
1956年,马勇出生于安徽濉溪,因为贫穷,那里被当地人自嘲为“安徽的西伯利亚”。他后来在回忆自己的求学之路时说,与同时代的城里人相比,他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早期,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没有机会接触太多书籍。
直到1979年考上安徽大学,他才从一名退伍回乡的煤炭工人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当时的合肥交通闭塞,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岛,而安徽大学的历史系也刚成立不久,缺少有经验的教师。闭塞的好处是让人能安心读书,大学四年,马勇从侯外庐主编的五卷本《中国思想通史》出发,将图书馆能找到的思想史著作通览了一遍。
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于攻读中国古代史料,经史子集,四部并重。对于比较难理解的作品,比如《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说文解字》,以及从《史记》至《清史稿》中的思想家传记、《经籍志》《释老志》《艺文志》等,他都曾手抄过一份,借此加深理解和记忆。
扎实的阅读原典,让他后来顺利考上了复旦大学历史系,成为史学大家朱维铮的硕士。朱维铮师出名门,是陈寅恪、钱玄同、孙冶让的再传弟子,在中国经学史、史学史、思想文化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等领域都是权威,在海内外享有很高声誉。
马勇跟随朱维铮读书三年,攻读中国文化史,从生活做派到研究兴趣和研究方法,莫不受到其影响。一些熟悉的朋友打趣地说,“就连抽烟的姿态都和朱老师一样。”马勇对年长自己二十岁的恩师极为佩服,将其视为人生榜样,并在很长的时间里有意地模仿,他所做的课题也对朱维铮多有承袭,比如秦汉史、儒学史、章太炎思想、明清中西文化交流等领域。
马勇至今感激在朱维铮门下受到的专业史学训练,他不仅因此打开了眼界,更习得了治史的方法。在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治史者都需要抄写大量卡片、做札记,以备随时查阅,而朱维铮让学生不要抄卡片,而是到需要用的时候再翻书,一次记不住,再翻一次,如此重复,不仅可以强化熟悉史料,更是训练记忆力的良方。
在朱维铮的指导下,马勇完成了以《西汉的<春秋>学》为课题的毕业论文。向来以犀利敢言、当面批评不留情面著称的朱维铮,对这位爱徒赞誉有加。后来论文出版,朱维铮为之撰写序言称,“马勇的这本著作,力图超越传统的经今古文学争论,从文化史角度,重新认识西汉的全部《春秋》学……他是勤奋的、踏实的,没有沾染有的小文人那种浮薄油滑习气,显示他属于有希望那一面的青年学者,治学具有顽强的毅力。”
后来的马勇果然不负所望,在史学道路上开凿出一片新天地,对老师既有承袭,也有拓展,而他的研究重心也从古代史悄然转向近代史。
近代史所:不以著述为诉求,而以学问为目的
马勇曾说,自己一生的许多选择都是被动的,包括工作单位和研究课题。
从复旦毕业后,朱维铮本想为其争取留校任教的机会,但因人事问题未能如愿,后又帮其谋求到上海师范大学,以及王元化主持、黄万盛主持的上海社科院比较文化研究中心。当时上海的单位进人特别困难,机缘巧合,马勇因到北京访学,进入了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并在此度过了三十个春秋。
读书期间,马勇悉心攻读的是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古代思想史,他信奉老一辈学人“三代秦汉以下无学术”的说法,对近代史用力极少。而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近代史研究,确实也未能摆脱“革命叙事”、“阶级分析”的传统,学术被政治捆绑,为意识形态服务,并无纯粹的学术。
在《我的学术起步》一文中,马勇回忆道,当时“晚清史是前辈学者下过不少工夫的领域,但相对于我那时比较熟悉的古代史,近代史许多问题在那时还没有人触及。时间的原因,时代的原因,总而言之,三十年前的中国近代史与古代史比起来,犹如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都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尤其在“政治挂帅”的环境下,对前朝历史的解读不免受到诸多干扰。令马勇印象最深的是对资产阶级和洋务运动的重新评价,随着思想解放的风气渐开,先前风靡几十年的“革命叙事”悄然打开了一条裂缝,那种政治保守、文化陈旧的叙事方式,逐渐被追求客观真相的历史叙事所取代。
研究者普遍相信,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除了政治革命和制度变革以外,还有一个建设和发展的问题。因而,对近代中国历史上的改良主义、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等先前比较负面的事件,以及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胡适、傅斯年等争议人物,都有了更为积极的评价。一些过去的禁忌话题,也开始有了讨论的空间,“近代史越做越像一个学科”。
正是在这个当口,马勇进入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并深度介入了其后三十年近代史由政治到学术的转向,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思想的进步。他主张,“要把晚清史还给清朝,让清朝的历史成为一个完整的单元,让清朝的历史研究经典化,就和研究唐史、明史一样,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障碍。”
与同时代的许多知名学者不同,马勇开始写作的时间较晚,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他自称是一个旁观者和受益者,而非参与者。这与他所接受的教育息息相关,他在安徽大学和复旦大学读书时,没有发表的欲望和能力,而朱维铮等前辈学者也谆谆告诫,在50岁之前不要写东西,一定要踏实读书。
进入社科院以后,所里的老先生们也不主张年轻人太早发表文章。当时的近代史所学术气氛浓烈,评职称也不需要看论文或著作数量,而是看是否有真学问,而这一切“全凭老先生的感觉”。
自称“话痨”的马勇,坚持“述而不作”,心无旁骛地苦读了五年,狠补近代史的课,读到许多此前没有接触过的材料,包括一些港台书和旧报刊。此时的读书,不是以著述为诉求,而是以弄清问题为目的。加上在校的七年,他已坐了十二年的冷板凳,那是他一生中最集中读书的时间。大量的阅读积累,为后来的研究写作筑下了厚实的根基。
学术三十年:寻找历史逻辑,努力打通文明史
马勇在《作为艺术的历史学》一文中如是说,“一个历史学者,如果不能持续地阅读和耐得住寂寞的沉思,那么他无论如何聪明,都只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小聪明’。历史学研究需要建立在大量阅读和充分占有资料的基础之上。”
十余年毫无功利心的阅读,让他能够厚积薄发。终于,在近代史所前辈张德信先生的提醒和讥讽下,马勇打破了自己述而不作的传统,从1991年开始了职业的历史写作生涯。
短短数月间,他集中精力连续写出了《辛亥后帝制复辟思潮平析》《辛亥后尊孔思潮评议》《黄老学与汉初社会》《严复晚年思想演变之重估》《辛亥革命后复辟思潮的文化审视》《李斯的思想品格与秦文化政策的得失》《公孙弘与儒学中兴》《清政府对百日维新对检讨与反省》《民族主义与戊戌维新》等几篇文章,这些都是他研究多年的主题,驾轻就熟,一气呵成,每篇均在一万五千字左右,相继发表在大陆和港台的学术期刊上。
上世纪90年代,政治保守主义一度成为学术界的主旋律,受此影响,马勇比较集中地研究了严复、梁漱溟等提供的保守主义方案,以及他们在近代中国的实践。稍后,他承担了“近代中国通史”集体项目中的甲午至辛丑时段,让他得以从政治史视角重新思索中国人在那时的追求和实践问题,以及晚清帝国如何从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走到排外、新政,直至王朝覆灭。
此后的二十年间,马勇的思索也大致围绕着这些问题来展开:从晚清到民国的演变,究竟有什么样的历史逻辑?各派政治力量、思想家、政治家究竟提供了怎样的方案?实践与理想究竟在哪些环节出了问题,让一个老大帝国不是通过变革获得新生,而是付出了王朝终结的代价?他试图给出合乎历史逻辑的解答。
他埋首于故纸堆中,钩稽沉思,深入历史细部去探寻谜底,相继写出了《近代中国文化诸问题》《超越革命与改良》《中国文明通论》《重寻近代中国》《重新认识近代中国》《“新知识背后”:近代中国读书人》《晚清二十年》《晚清四书》《晚清笔记》等著作。他将中国的近代转型放在经济全球化、民族国家兴起和民主化浪潮涌现的世界背景下来考察,试图提供一套新的阐释话语。
与此同时,他还做了大量个案研究,为严复、章太炎、梁漱溟、蒋梦麟等人物撰写传记,并参与众多人物年谱长编和全集的编纂,这些基础性的编纂工作耗时费力,不被计入学术评价体系,却嘉惠学林,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巨大便利。
马勇在今年出版的新书《现代中国的展开:以五四运动为基点》之中,试图跳出“小五四”和“大五四”的传统分析框架,将五四运动放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大背景下来考察,从明清两朝不断发生的东西冲突与融合,开始论述五四运动发生的政治和文化必然性。五四运动爆发的百年来,许多知识分子都自觉地以“五四精神”为向导,以“五四之子”自居,然而,围绕“五四”的激进与保守、正当与非法等问题一直争论不断。作为一位素有现实关怀的历史学者,马勇将“五四”议题与中国现代化转型并置,同时抛弃了此前一些学者政治立场先行的做法,将五四运动放在更长的历史时段和全球化浪潮中进行考察,分析清末民初新教育、新文化、新政治、新伦理的诞生和发展过程。
在马勇看来,“只要人类继续存在,历史学对既往的历史就会不断提出新解释,就会不断有新的艺术类型的创造。历史学是一门常说常新的艺术化、人文化学问,它永远都不会固定在任何一种模式之中。”
中国人素来重视历史,某种程度而言,历史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在马勇看来,从孔子到司马迁、司马光,以至近现代的诸多历史学者,他们都有“忍不住”的现实关怀,企图以历史为工具积极介入生活,为社会发展提供镜鉴和警示。
尽管有人说,“人们在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历史教训。”但马勇仍然比较乐观,他认为从长时段来看,人类还是汲取历史教训的,因而才会有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而他所做的打通中国文明史的尝试,也正是基于这种美好向往的个人努力。
【同题问答】
新京报:这一路上,你坚守的东西是什么?
马勇:这一路上,我所坚守的主要是学会放弃、甘于放弃。人生苦短,一辈子做不了好多事,坚守与放弃看似冲突,其实就是一件事。我佩服那些将实业或行政与学问双肩挑的朋友,但我自我评估,一辈子大约也只是读书,读中国史。
【同行者说】
李礼(《东方历史评论》执行主编、著有《求变者:回首与重访》、《转向大众》等):
马勇老师是我的“老朋友”,在超过十年的交往里,我们于公于私常有交流与合作。他虽是历史科班出身,却并非纯粹“学院派”学者。自幼经历生活的艰难,目睹大时代的苦难,让他的学问做得很厚重,也让他的性情很平和。马老师待人接物极少偏激,不为名利所累,事实上,他并不需要凭借写作、出版为生。我想,这样的性情和心态无疑已渗透到他的治学之中。形成了一种难得的包容和理性风度,无论对学问还是对人生。
“50后”这代学者普遍具有更为强烈的家国情怀,学术研究有很明确的社会问题意识。马勇也是如此,而且,他是少有的能将各类历史打通研究的人。所谓“打通”,首先是在时间上,从古代史到近代史,他都下过不少工夫,著述颇丰;其次是研究领域上,从“务虚”的思想史到“务实”的政治史、社会史,从儒学思想的古今流变,到戊戌变法、甲午战争、五四运动等具体事件研究,均有独到见解。另外,他还能将宏大历史叙事与具体历史人物的命运融汇在一起,他可能是同代学者中撰写人物专著最多者之一,笔下人物包括董仲舒、蒋梦麟、章太炎、梁漱溟、严复等古今人物。与此同时,他还参与编纂了其中一些人物的年谱或文集,这些基础材料编纂工作,无疑也令整个史学界受益。
A特36-A特3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
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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