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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
好吧,这也算哄孩子睡觉的经典的故事开头了,再多讲一遍就要打瞌睡。尽管在过去千百年里,一代代父母们都证明这个开头催眠效果极佳。但在昏昏欲睡之前,不妨听听接下来会是什么:
“从前有个蛋。”
有个蛋?
“有个蛋”?对中国人来说,听到这三个字,脑海里很难不浮现出如此一幅情景:在一片苍茫黑暗中,一个椭圆形的庞然大物横卧其中,突然,它抖了一下儿,猛然间剧烈颤动起来,鉴于它如此巨大,外壳破裂的噼啪作响听起来必定像是地动山崩,在外壳上蔓延的裂缝隐隐地透出光线,就像发光的蜘蛛网。突然,在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轰鸣,碎片飞溅,猝然放射的刺眼光芒将一切化为纯白。待瞳孔终于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眼前豁然开朗。头顶是天空在轻盈地上升,脚下是大地在沉重地下降,天地之间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巨人,手握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巨大板斧,正等待用自己的死亡为这片刚刚从混沌中诞生天地,化生出世间万物。
这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这则故事最早能追溯到公元三世纪的三国时代,记载于一本早已失传的著作《三五历纪》之中:“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厚,盘古极长。”
尽管它毫无疑问是一则创世神话,但长期以来令人困惑的是,它诞生得如此之晚,错过了从先秦到汉代长达两千余年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诞生了诸子百家和奠定中国文化根基的重要典籍,不知名的方士编辑出极富想象力的奇幻地理书《山海经》,雄心勃勃的历史学家司马迁撰写了第一部贯通上古至他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的历史巨著《史记》。此外,还有诸如《元命包》《含文嘉》《稽命征》这般神怪预言的谶纬之书纷纷出世。其中一本名为《命历序》的纬书,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计算出了从天地开辟以来到春秋时代孔子获得祥瑞神兽麒麟的年数:“自开辟至获麟凡二十七万六千岁”。因此按大概率讲,像盘古开天地这样的创世神话,早就应该提前现身,而不会一直等到三国时代,才在乱世中姗姗来迟。
难道是因为中国人不满意世间万物居然是从一个蛋里创造出来,所以才长期以来对其避而不谈的吗?事实上,盘古的神话一经记录在案,便深受欢迎。“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几乎成为中国人得意洋洋用以炫耀悠久连绵历史的口头禅,道士们则将这位创世尊神请来作为追认始祖太上老君的化身之一。
17世纪一位叫周游的文人,更是将这一神话略加改写,作为他东拼西凑的通俗小说《开辟演义》中开篇。正是这部小说给原本赤手空拳的盘古送上了两件开辟天地的得力工具:斧头和凿子,成为了日后盘古的标配。从混沌的蛋中开辟出天地创生万物的神话,在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神话传说中也可谓俯拾皆是。在彝族神话史诗《查姆》中的《天地起源歌》里描述远古之时,没有日月星辰山河树木和人类,唯有创世神黑埃波罗塞,一天,他生了一个蛋,之后,蛋壳变成天,蛋白变成日月星辰,蛋黄变成了地。这几乎就是盘古神话改名换姓的版本。水族神话中创生万物的蛋不是一个,而是十二个,它们是风神与牙巫交配生出,从蛋中孵化出了人、雷、龙、虎、蛇、猴、牛、马、猪、狗和凤凰。侗族的神话中,太古之时,四个被称为棉必仙婆的大神为了创造人类前后两次孵了八个蛋,其中孵坏了六个,只有两个孵出了人类的男女始祖。台湾排湾族的神话则颇有效率地简缩为一红一白两只蛋,它们都是太阳诞育的神蛋,孵化出男女两个婴儿。纳西族的《东巴经》记载人类是来自于天地孵抱的蛋,但刚孵出的人类却不具有人形,而是升之为气,又化为露珠,露珠滴入海中,才形成了人类的始祖海失海忍。这些蛋生万物人类的神话传说,簇拥在脍炙人口的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周围,几乎可以构成一个庞大的蛋生万物的神话宇宙。
但这个蛋的神话宇宙并不由中国一家独享。盘古神话固然如今已然脍炙人口,但它产生得如此之晚,自然应该有一个解释。最合理的一种解释是,这个神话并不发源于中国,而是外来移植,借自于它的近邻印度。形成于公元前1500年到公元前1000年之间的印度早期神圣经典《摩奴法典》中,整个宇宙存在于造物主梵天冥想的意识中,他用意识在太初混沌之水中播下了一颗种子。种子成长为一颗金蛋。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灵的空间观,创造金蛋的梵天又现身在金蛋里,通过长达一个梵天年,相当于人类1555.2个地球年的深思熟虑,他通过冥想苦修的神力将金蛋劈开两半,化作天地。
这个印度的蛋生万物的故事,比中国版的盘古神话早了将近1500年,时间上的超前和内容上的相似,自然让这则故事成为蛋生万物神话的来源之一。但它同样并非唯一的源头。还有与它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古老的版本,出现在古代埃及。尽管记载这则故事的文书《阿蒙大颂歌》出现于公元前1300年前后,但由于这份文书实际上是一份神庙祭司根据埃及各地流行的神话传说综合整理编纂的神学文献,因此它的起源会更加古老。根据记载,赫尔摩波利斯的原始八神,在太初的混沌水域中创造了一个土堆,然后生了一个蛋。至于这个蛋究竟是谁生的,古埃及的神学家们有所争议,有的认为是形如朱鹭的文书之神透特,还有的认为是原始八神中众神之王的阿蒙神自产自生,他“把自己的体液与他自己的身体结合,独自产下了他的蛋”,就像梵天生了蛋又把自己从蛋里孵出来一样玄之又玄,古埃及的蛋里诞育出的同样是阿蒙神的化身拉-阿图姆,然后他又被称为“自我创造的神”,创造出了世界所存在的一切。
古印度和古埃及的蛋生神话看起来就像是那个哲学上著名的悖论命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但这并非古人刻意故弄玄虚,编造出如此复杂的神话来为难后代,而是人类的祖先在创造这些神话时心智单纯,缺乏缜密的逻辑思维。当这些杂七杂八的神话需要被整合在一起形成一整套体系时,逻辑就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团堪比太初混沌的乱麻。就像赶在最后期限前交稿的作者一样,急急忙忙地将手头的一切拼凑起来,让作为编辑的子孙后代自己理清头绪。如果理不清,那自然就是神意难测。就像科幻小说家道格拉斯·亚当斯在其经典名著《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戏谑地说法:“若有谁真的搞清楚了宇宙为何存在,因何存在,宇宙就会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怪异、更难以说明的东西。”——不要以人类有限的知识来猜测这颗创造出无限世界的蛋的奥秘,只要接受自己是蛋里创造的无限事物中的一个即可。
但另一个问题又随之产生:
为什么偏偏是蛋呢?
为什么是蛋
威廉·毕比看起来不算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他是个生物学家,而不是个神话学家。不过他做的事情却为解答这个问题提供了一把还算能插进锁孔的钥匙。那是1911年一个又湿又冷的清晨,在缅甸北部一片高山林地中,毕比正蹲伏在灌木丛中,手持望远镜,专心致志地等待目标现身。
“那是流光溢彩的一刻,阳光从它的翅羽上反射出金属般的红色、绿色和紫色”,目标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信步而来,那是一只光彩照人的野鸡,让毕比不由得目瞪口呆。毕比注意到,方才还在咯咯啼叫的家养鸡们突然变得敛气噤声,在它的面前表现得“极为尊重,不敢贸然上前”,宛如围观帝王出巡的臣民般肃穆谦恭。
这确实很令人惊讶,但考虑到这只鸡的身份,这一点就不值得惊奇了。对那些家鸡们来说,这位不速之客是它们的活祖宗,红原鸡。它被认为是目前全球家鸡的祖先。能亲眼见证鸡的活祖宗现身,当然会令生物学家心旌荡漾。但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当毕比蹑手蹑脚打算继续追踪这只正跟一只小母鸡共度“鸡情时光”的鸡祖宗时,它却突然带着一种“近乎可怕的超感知觉”迅速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尽管仅仅凭着这次观察,就足以让毕比成为美国科学界的名人,但毕竟让这只鸡祖宗在眼皮下溜走,多少令人有些遗憾。当然,毕比形销骨立的高瘦体格应该负有部分责任。另外一方面,就像毕比在观察中所发现的那样,鸡祖宗与它那些圈养院中的后代截然不同,他曾亲眼看到一只原鸡从灌木丛中急速冲出,然后稳稳地停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另一只则在山谷里飞翔了近半英里。
雄健、机敏而且狡猾,这就是生物学家对鸡祖宗的认识。如果说现代生物学家捕获一只鸡祖宗都并非易事,那么缺乏现代工具手段的人类祖先捕获它们就更是难上加难。尽管这个结论听起来稀松平常,但它却解决了一个关键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哲学悖论也许难以回答,但是人类是先吃鸡还是先吃蛋这个问题倒有了明确答案——肯定是先吃蛋。
获取蛋比获取鸡要容易得多,而在采集蛋的过程中,发现蛋中可以孵出小鸡也是顺理成章。蛋作为一种能够孕育生命的容器,这个概念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如果我们将蛋这种孕育生命的容器,推而广之至整个宇宙万物,那么,一个以蛋为主角的创世神话就如此诞生了。大可以想象,几千年前的一个夜晚,围坐在篝火旁的一群人,有老有少,最喋喋不休的自然是那些躁动的熊孩子们,在他们喋喋不休地提出的问题中,很可能就会触及那个终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不堪忍受的大人们把目光移向火堆上烤着的蛋,蛋白质凝结散发出的焦香闻之垂涎。好吧,决定了,故事的开端就从这个蛋开始。
这个场景当然基于想象,但一个事实是,卵生万物神话的分布,确实与鸡最早的驯养和扩张路线几乎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学家们发现,人类早期驯养鸡主要不是为了食用鸡肉,而是为了产蛋。因此,这一时期毋宁说是驯养蛋。公元前7500年左右,鸡在东南亚地区被驯化,而这里正诞生了梵天从金蛋中创造天地的神话。之后,鸡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进入苏美尔和埃及,在埃及,鸡跟家鹅进行竞争,并成功取代了后者,不幸而幸地成为了古埃及人主要的蛋类和禽肉来源。古埃及的八神生蛋,蛋生万物的神话也刚好出现在此时。公元前八世纪,鸡和蛋抵达希腊。古希腊的创世起源神话,同样也讲述了创始之初的混沌之蛋生出了爱神厄洛斯,上下蛋壳分别形成了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母神盖亚。厄洛斯用他的爱之神力让天神与地母交媾,创造出世间万物。
从某种意义上说,鸡在各大古代文明中旅行,不仅一路下蛋,更通过蛋把蛋生万物的创世神话带往下蛋之处。而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往复,很有可能也带给了先民们一种生命循环往复的轮回观念。一如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梵天生蛋,而蛋中又出现梵天。世界在无尽的时空中创造-毁灭-创造,轮回循环不止,要解释这个复杂而玄妙的概念,没有什么比随手拿来的一枚鸡蛋更适合举例了。
可以说,蛋塑造了先民们的世界观,提供了一套对世界万物起源意义丰富但简单直观的解释。简单到像《荆楚岁时记》里过年吃一枚鸡蛋就足以成为时序循环再开,万象更新的象征。这套蛋的世界观一直影响到我们现在,并且至今仍然用鸡生蛋、蛋生鸡的哲学悖论来困扰我们有限的头脑。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一枚蛋里就蕴藏着世间万物,蕴藏着生命的源泉。但在那层不透明的壳被打破之前,你永远想象不到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已知与未知之间只隔着一层蛋壳,这或是蛋被作为万物乃至生命起源象征最本质的原因——要将未知变成已知,就必须打破那层蛋壳。看看蛋里究竟有什么。
蛋破了
这个问题刚才似乎已经回答过,蛋里包含世界万物,也就是应有尽有。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打破蛋的一刹那,就是将无限的可能变成唯一确定的事物。就像是商店里砸金蛋抽奖活动一样,看着哪个里面都像藏着头等大奖,直到砸开以后才发现不过中了一包纸巾。
但好在,神话中的蛋却永远不会让人落空。创世神话中的蛋里蕴藏世间万物。而世界从蛋中创生之后,蛋中世界里再出现的神奇之蛋,里面蕴藏的就是创造时代的大人物。这种创世后蛋生英雄的神话,似乎发源于中国。在其他文明的神话中,蛋作为创世的万物容器的角色,随着蛋被打破而退场。而在中国,盘古打破蛋壳开天辟地后,各种神奇的蛋纷纷降临到这片土地上。
就在盘古从蛋中开天辟地的神话记诸《三五历纪》后不久,一本名为《博物志》的志异著作,就记载了一个蛋生英雄的故事。春秋时代徐国国君的一名宫人怀孕后生了一个蛋。这个奇怪蛋被当成不祥之物抛入水中。被一位姓独孤的老太太驯养的名叫鹄苍的猎狗捞起。蛋裂开,生出一个婴儿,这个婴儿长大后继承了抛弃他的父王的王位,称为“徐偃王”,以仁义著称于世,领导徐国成为“三十六国伏从”的礼仪之邦。死后又成为后世奉祀的神灵。另一位从蛋中生出的英雄人物,则是高句丽的创建者朱蒙。朱蒙的身世甚至还有个演变的过程。比《三五历纪》稍前的一部著作《论衡》中的记载是,朱蒙的母亲自称“前见天上有气,大如鸡子,来降我,因而有身”,因此诞下朱蒙,并没有提到下蛋生子,而《三五历纪》之后的《三国志》中《高句丽传》记载朱蒙诞生的故事,就几乎就成了《博物志》中徐偃王诞生故事的翻版。同样是产下一个蛋,同样被抛弃,最后开创了一个新的国家。
不得不说,更早的先秦典籍中,确实有不少将蛋和英雄人物联系在一起的神话传说。譬如《诗经》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里吞下玄鸟之卵生下商朝开国始祖契的神话。但这里仅仅是吞卵,而不是生蛋。蛋生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给中国人提供了一种新的故事范式,让英雄人物从蕴含无限创造力的蛋中生出来,不断地开启新的时代或是创造新的国家。
蛋所蕴含的创造之力,被加诸到这些蛋生英雄的身上。而他们成为英雄的第一步,就是打破蛋壳,降生于世。这些人在打破蛋壳的那一刻,以无限的创造力从不可能中创造出可能,将未来的未知变成必将成就的已知。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蛋中的一员。都罩在自己的蛋壳之中。这蛋壳不仅仅是母体的子宫,从狭窄、幽暗的子宫中艰难地诞育出来,只是敲开了这个蛋壳的一道细细的裂痕。这是一个蛋中创造的世界。对周遭的未知、恐惧、焦虑、畏缩、不安都会让我们缩进自己的壳里,失去探求未知的渴望,失去改变壳外世界的勇气,失去创造未来的信念。
这可能是先民选择蛋来讲述创世神话的根本目的:打破这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文/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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