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 一个村 一场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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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一个名叫高河的村子“火”了。
曾经,它是四川峨眉山脚下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唯一值得村里人骄傲的,是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每当云雾散开,站在村头远眺,便能看见山上闪着亮光的金顶。
村旁,峨眉河与川主河汇流而过,河上的铁索桥锈迹斑斑,桥边的老木屋古朴素雅。层层青瓦下,藏着300多个川西农户的家长里短。
尽管有全国各地的游客从村旁路过,却很少有人走进其中。而现在,高河村成了故事的主角。
2019年9月6日,由王潮歌导演制作的文旅演艺剧目《只有峨眉山》公演。昔日的高河村,成为一座大型实景剧场,每晚都有演出。室内是新颖的行进式观演,六大空间、千年历史,背夫、乡愁、追梦等故事交织。室外,17场院落戏剧、2场广场大戏和75场散点戏剧也将在村里上演。一些村民本色出演,重现自己当年的生活,让游客也成为了角色。
演出过后,重归宁静的高河村更像是座博物馆。墙上的公示栏、客厅的竹躺椅、院里的舂米机、屋间的老火塘,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原了村民们曾经的生活场景,也承载着城里人的记忆与乡愁。
因为《只有峨眉山》这部剧,整个高河村原貌保留,附近的村民有了另一种留在“家”的方式。围绕高河村打造的文旅融合项目,不仅带动了村民就业和峨眉山月光经济发展,还为当地旅游业衍生出一条旧村+文艺+旅游的新业态。
遇见高河村
夜幕降临,灯光亮起,高河村里的“好戏”才刚刚上演。
时间回到1980年。村中央的一座老院子里,杨家两兄弟正为去深圳打工的事争吵不休。招工表只有一张,谁出去挣钱闯荡,谁留下照顾父母?演员们卖力表演,也把问题抛给了游客。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游客们置身其中,“看客”的身份已然淡化。
原本,按照项目早期规划,整个高河村要整体拆迁,为一座新剧场让路。导演王潮歌的一次采风,意外地改变了高河村的命运。
王潮歌曾多次向媒体提及她邂逅高河村的场景。那是两年前的某天,夜深了,她和团队成员还在为剧场选址的事忙活。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中,手电筒的光亮只能照见脚前一小片。走着走着,王潮歌耳边响起了叮咚的溪水声,她知道自己来到了河畔。
在手电筒映出的光亮下,隐约可见岸边大石头旁蹲坐着的一个个身影。那是一群在河边消暑的村民,他们把脚泡在清凉的溪水里,河面上映着银子般的月光。那晚的月光,直直地打进了王潮歌的心里。
她记下了河畔边那个村落的名字——高河村。后来,她和伙伴继续在峨眉山里穿行,选了好几处,仍不及高河村给她留下的触动。“我特别幸运,遇到了那个地方。”
王潮歌当即决定不拆了,把高河村保留下来,直接在原村的基础上开始改造。
走进现在的高河村,游客们可以自由参观,每一座宅院、每一间屋子都完全开放。一旁的文字解说讲述着房主的故事:关阿姨的小卖部里,卖得最多的东西是卫生巾;10岁的张小杰家,墙上不是粉笔画就是贴的奖状;杨大爷的石匠铺里,写着他能雕刻的花样:飞龙、猛虎、白鹤,或是山川、河流、花草,全都不在话下……
在一排排青砖绿瓦的老房子中,一座红色的建筑格外扎眼,路过它的时候,大多数游客都会停下脚步。走进之后,才意识到它并不是一座完整的房屋,甚至无法以“建筑”相称。房梁、立柱、砖瓦,均已不复存在。现存的架构是由十余根钢架搭起,数不清的红色布条缠在上面,隐隐勾勒出房屋的原貌。
这栋特殊的房屋被称为“红房子”,它的主人,是已经93岁的老党员黄淑珍。
2017年,“只有峨眉山”项目落地,听说项目开发需要占用村里的房子和土地,黄淑珍没有任何犹豫,在村民大会上带头签了字。
在她的带动下,80多户村民里,有50户先期签字。
黄淑珍出生于1926年,从小家境贫寒,靠编竹屉售卖谋生。直到新中国成立,她才有了自己的田地。年轻的时候,她当过生产队队长,也干过妇联主任,在村里忙前忙后,总是热情饱满。现在老了,她说自己对新政策了解得并不透彻,但想法还和以前一样,“国家需要,我就要给。”
尽管有搬迁补偿,离开这栋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宅,在情感上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
这座老宅已经有200多年历史。老人还记得,她17岁嫁到高河村时,曾被房子的气派惊艳到,“光院门就有三道。”她听长辈讲述,说修建房子时,家里请来三个木匠,谁也不看谁,各做各的花样,最后再组合拼装,因此效果奇佳。
老宅的精致也给黄淑珍的女儿刘玉萍留下深刻印象。她告诉记者,祖辈建造老宅时选用的是楠木木料,门窗上的雕花一个赛一个地好看。
虽然这份家产弥足珍贵,但生活在其中,黄淑珍确实面临着种种不便。搬迁之后生活条件的改善,也是让她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签完字不久,她便请来施工队,将房子整个扒掉。由于太过仓促,一堆上好的木料最终只换来2000元钱。直到拆除后,仍有成都的商人慕名找来问价。而老人心里想的,唯有尽快为项目建设腾地方。
遗憾的是,这份好心却办了件坏事。拆完半个月,黄淑珍才听说上面下了通知,老房子一律不让拆。当着工作人员的面,她老泪纵横,后悔没把房子给国家留下。
导演王潮歌听说黄淑珍的事后,忍不住掉了泪,她既心疼老人,也心疼被拆掉的老宅。后来,废墟上建起了这栋“红房子”,旁边的一面旧墙上,也刻上了这中间发生的故事。
2020年一月初,黄淑珍回了趟高河村。站在“红房子”前,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指着屋里,告诉游客哪里是灶台,哪里是睡觉的地方。人虽然搬走了,她的记忆还在。
回村当演员
像黄淑珍一样,高河村的村民大都搬进了城里。但搬走之后,一些人和村子的联系并没断。每个演出日,都会有人回到村里。曾经,他们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现在,他们成了舞台上的艺人。
退休老支书姚仕元是《只有峨眉山》剧组聘请的群众演员之一。
姚仕元颇为自豪地告诉记者,《只有峨眉山》共分为云之上、云之中、云之下三大部分,每一部分,他都有参与。
云之上剧场的“万”字符舞台上,他和专业演员一起转场摆造型,塑造峨眉山千年历史上的各色人物;剧场外的云之中场景,他在雾森系统营造的云海中漫步,向每一位打招呼的游客点头微笑;在高河村改造而成的旧村场景中,他负责本色出演,扮演上世纪80年代的村支书。
在姚仕元眼里,云之上的灯光舞美抓人眼球,故事直击人生痛苦与幸福,云之中的情景设计如在云霄,造型亦梦亦幻。但作为高河村人,他最喜欢的还是云之下部分,即旧村里的情景剧表演。
故事的背景设定在1980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刚刚萌芽,大开发的热潮下,深圳第三建筑公司来到高河村招工。作为村支书,姚仕元需要向村里的年轻人告知这个好消息,再从招工表中选人。敲定人选后,带领全体村民为走出去的人送行。
这样的情景和姚仕元经历过的80年代相差无几。他记得改革开放后,的确有不少公司来村里招工,年轻人纷纷外出闯荡,出现一股“打工潮”。对于这份记忆,他觉得亲切又怀念。每次演出时,总能沉进去,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而剧组工作人员看中的,也正是他作为亲历者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
除了姚仕元,本色出演的还有肖显夫。
今年65岁的肖显夫曾在峨眉山上讨生活,他往山上的雪魔芋厂背过货,也给山顶上的寺庙背过煤。他还记得,那时候背一趟货上山需要半晌时间,100斤的货收费3元。那时的3元钱可以买到4斤猪肉,一天上下两趟,挣的钱要比种地多得多。
尽管每一次抬腿迈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为了养家,肖显夫一背就是两年,直到发现另一个商机。
如今,肖显夫很少会告诉别人,峨眉山上盛行的滑竿正是他第一个“引进”的。一次背货途中,他看到一位身患疾病的老人想要上山拜佛,走起路来十分费力。脑子活泛的肖显夫灵机一动。
回到家,他找来叔叔帮忙,用竹子做了套带竹椅和雨棚的滑竿,可以像轿子一样抬着人前进。做好之后,回到山下一吆喝,果然很受老年人的欢迎。不出半年,很多像他一样的背夫放弃背货,纷纷抬起了滑竿。
1987年,肖显夫靠抬滑竿攒下一千多元钱,又向亲戚借了点,盖起了一栋6开间的大房子。后来建筑行业兴起,他又转行去城里干了十几年泥水匠。
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正赶上《只有峨眉山》剧组招人,肖显夫又拿起了那根登山杖。不过这一次,他登的不是峨眉山,而是灯光闪耀的舞台;讲的也不再是价钱,而是国家、民族和人民身上的背夫精神。
作为群众演员,肖显夫每个月可以领到1650元的基本工资。他说,钱虽然不多,但这份经历难得,“这么大年纪还能上舞台演戏,挺有乐趣的。”
无论是姚仕元还是肖显夫,在登上舞台前都曾经历过海选。报名的人10人一组,导演助理挨个考核。
49岁的罗春秀和老公双双通过考核,应聘上了群演。在村口送别的戏份中,两人要送“儿子”去深圳打工。每每演到这里,两人的眼泪会不自觉地往下掉。
罗春秀说,不光她自己,许多群众演员和她一样投入。和年轻演员搭戏的时候,他们也习惯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而高河村,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家一样的存在。
演戏之余,老年演员们在村里的空地种上了大头青和牛皮菜。年轻的艺校生们一起养了只流浪狗。老与少的喜好不同,搭配组合之后,却让高河村多了几分生气。
为乡愁保鲜
从小生活在高河村的王仕贵也曾面试群演,导演助理问他有什么特长,他如实回答:“我会搞电,之前在煤矿上干了28年电工。”就这样,王仕贵没当上演员,阴差阳错地干起了老本行。
尽管已经搬离老屋,每天上午,王仕贵都要回到村里转一转。他的任务是工程保障,有情况要赶去处理,没事的时候只需要在村里巡查。
高河村西侧入口处的一幢二层小楼,正是王仕贵的家。1990年建成时,这幢楼花了他一万元出头。而去年搬迁的时候,一家六口人共拿到了150多万赔偿款,包含安置费、青苗费和根据房屋面积折算的住房补偿。拿着这笔钱,王家人在城里买了两套电梯房。
这幢小楼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一楼客厅安上了洗手台,两边的卧室被改造成厕所,供游客和演员使用。
在外人看来,这幢二层小楼的生活痕迹已经淡化,但王仕贵的记忆中仍保留着以前的样子。对于他来说,这便是乡愁。
院外,苦竹和板栗树是他亲手所种,一株枇杷树和三棵红心柚也是他亲自嫁接。
果树不远处,一座已经有20多年历史的水塔仍可以使用。小楼盖成之初,王仕贵和附近的两家村民共同出资,请来泥水匠建好了它。
8个立方米的水容量,足以满足周边30多户人家的日常生活用水。分摊到每个人身上,水泵一个月耗费的电费不到5毛钱。
这些细碎却值得怀念的往事,都被《只有峨眉山》剧组完整地记录下来。来看剧的游客们抬头一望,便能看见贴在水塔上的文字介绍。
夜幕降临,暖黄色的灯光打在旧村里,总让人产生穿越的错觉。演员们好似真的从那个时代而来,他们的表演,更像是在编织一代人逝去的记忆。
《只有峨眉山》的各个场景,峨眉山旅游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东已经看过不下20遍。“每看一遍,我内心深处都会有一根弦被拨动。”
作为项目投资方代表,他十分认可旧村的表演形式,觉得农民完全可以演好自己,朴实的语言、粗砺的表演,照样可以传达出深刻的思想。
曾经,王东也是外出闯荡的那批人,对于乡愁有着自己的理解。“有原生态元素的东西始终是带有乡愁的,也带有人们追捧的精神需求。”
近年来,全国很多地方都在进行乡村振兴。王东认为,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南调研时的论述,发展乡村旅游不要搞大拆大建,要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把传统村落改造好、保护好。
在他看来,只有保留原乡风貌和原有气息的转型发展才有根。通过高河村的蜕变,他想告诉大家,乡村振兴不是靠拆出来的,也不是靠兴建现代建筑去改变乡村的基本元素。而是巧妙地保留、利用原有元素,实现第一产业向第三产业转型。
峨眉山人的精神家园
现在峨眉山市总工会工作的熊晚霞曾任川主镇党委书记,在任期间负责《只有峨眉山》的项目推进。整村搬迁之前,她多次给高河村的村民做工作。有人不理解,她就带着他们去别的地方参观。
“我发现咱们的老百姓是真的很可爱。”看到别的村子搬迁之后住进了小洋楼,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原本不同意搬迁的人纷纷签字。不久前,熊晚霞还在街上碰到一位村民,得知对方生活过得越来越滋润,她心里很满足。
一开始,高河村党支部书记熊方利对项目规划有点蒙。他头一次看到拆迁之后不倒房,甚至连村民的旧鞋破碗都要原样保留,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艺术价值。直到后来,看到游客在村里掉了泪,才体会到那些老物件的价值。“以后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可以回来,看看家里以前是什么样。”
作为村支书,熊方利关心最多的还是村民们的生活水平。据他了解,大部分家庭都拿到了100万以上的搬迁安置费。钱到账之后,有人去开了超市,有人紧跟潮流,投资了专卖新能源车的门店,也有货车司机买下新车,从司机变成了老板。还有村民转向了个体经营,进入当地的餐饮和服装行业。
熊方利感触最多的,还是村民们生活质量的提升。以前,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养猪,厕所和猪圈挨在一起,总是臭气熏天。现在,无论男女老幼都用上了抽水马桶。老年人习惯天一黑就睡觉。如今他们去跳广场舞,找朋友喝茶,没事摆摆龙门阵(注:方言,聊天吹牛的意思)。
看到高河村变了样,附近的村子也开始效仿。一公里外的东岳村争取到了200万资金,打造出一家精品民宿。村民按股分红,积极性出奇地高。第一家建成后,第二家也紧跟着投入建设。
剧场对面的梧桐村,计划建设一个农旅融合的旅游文化小镇。让游客进茶园采摘、体验农村生活的同时,可以享受到便捷的吃、住、行服务。
这些村子的大胆尝试,与当地的经济发展规划不谋而合。峨眉山市文旅局副局长卢翔云告诉记者,峨眉山市已经连续两年将“文旅兴市”作为政府工作的年度主题,摆在地方发展的最高位置,乐山市也已将2020年定位为“文旅产业发展年”。
“国家层面一直在提倡文旅融合,不管是机构改革,还是充分挖掘文化资源,打造特色旅游产品,都属于我们文旅融合的重要内容。”
卢翔云介绍,此前,他们推出了花海音乐节和民宿小镇。随着《只有峨眉山》项目落地运营,更多类型的企业被吸引过来投资。既能带动周边村民就业,又丰富了当地的文旅业态。
卢翔云告诉记者,对于旅游城市来说,游客每停留一天,就会为当地旅游行业的整体收入带来提升。作为夜间演绎项目,《只有峨眉山》正好做到了这一点。
作为普通市民,徐涛对峨眉山的旅游生态也有了新的认识。
她曾在峨眉山上当过十几年导游,退休之后听说《只有峨眉山》招群演,就第一批报了名。白天,她在家里带三个孙子,到点就把孩子丢给老伴儿,化上装去高河村。
与游客接触之后,徐涛最大的感触是,因为《只有峨眉山》这部剧,很多像她一样的本地人对家乡的认识更加深刻。背夫、金顶、佛光,都不再是干巴巴的名词,而是藏着故事的家乡特色。
最早在峨眉山上做导游时,徐涛总是听到这么一句吐槽,说游客“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回家一问啥都不知道”。她听了也觉得认同,很多景点,游客来了只能看景,留不下太多印象。
现在,徐涛觉得峨眉山的文化气息浓厚了。游客来了不光能看景,还能看剧、看村、看以前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作为群众演员,她原本被油盐酱醋绑牢的生活也“沾上了艺术细菌”。
在她看来,高河村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落,也不单单是实景剧场,而是所有峨眉山人的精神家园。
新京报记者 祖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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