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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出版时,沃尔科特已经八十岁,如所有人一样,其生命已无可避免地将要走到尽头。诗人站在死亡跟前,不得不面对这必然的命运,看到一生所珍视的东西渐渐消逝,感受到老年人所面临的情欲困境,这让整部诗集带有相对平静的语调,尤其是与诗人的前期诗歌相比。诗集中,沃尔科特提炼出“白鹭”这一意象,让“它以洁白美丽的形体、飞翔舞动的姿态、神出鬼没的方式结构了全书,并将生命与死亡、友爱与遗憾、现实与艺术、清晰与神秘融为一体”。
一个轻盈飞翔的世界
新京报:布罗茨基在为沃尔科特一本诗集写的序言中说,“诗人的真实传记,如同鸟儿的传记,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们真正的数据,是他们发声的方式。”《白鹭》这本诗集“发声的方式”是怎样的?与之前的《奥麦罗斯》或处女作《二十五首诗》等有何不同?
程一身:按照布罗茨基的论述,区分诗人的尺度不是发声的内容,而是“发声的方式”。在他看来,一个诗人“发声的方式”主要体现在“他的元音和发丝音的辅音里”,“他的节奏,韵律,和隐喻里”。其实诗人所用的“元音和发丝音的辅音”就是“词语的选择”问题,更确切地说是词语的声音选择问题,而这正是形成诗歌的节奏和韵律的基本元素。至于隐喻,其实是一种小型的虚实结合体,是诗人借助相似性完成的由此及彼,由实及虚的转换与结合。这些在《白鹭》诗集中都有完美的表现。
友谊是《白鹭》诗集中出现最多的主题之一。每一首友谊诗写得都不一样。用布罗茨基的话说就是“发声的方式”不同。这里试举一例。《白鹭》的第六首怀念亡友深沉动人,这首诗的前12句交韵:week(周)与beak(嘴巴),gone(消失)与lawn(草地),rain(雨丝)与plain(平原),falls(落)与waterfalls(瀑布),left(剩下)与lift(升起),rain(雨)与again(又)。后3句连韵:disappear(消失),happier(高兴),prayer(祈祷)。week与beak分别对应着抽象的时间和具象的嘴巴,gone与lawn同样包含着抽象与具象的对应,而且体现着消失与存在的张力。rain与plain则体现了运动与静止的差异。falls与waterfalls分别对应着雨与瀑布的下降,对应着广阔细微与集中急骤的不同。left与lift仅一字之差,前者意为“剩下”,指健在的朋友,后者意为“升起”,描写天使,亡友的化身,二者形成了富于张力的对称。rain与again可以显示雨的反复来临,对应着诗人对亡友的反复怀念。交韵在总体上制造了一种融合效果,体现了白鹭与朋友、白鹭与天使,以及白鹭与雨丝的融合。诗歌最后采用三连韵,不仅表明这三行是一个独立的单元,而且显示了诗人怀念亡友的一贯性:诗人坚持他的祈祷(prayer)对抗友人的消失(disappear)。由此可见,押韵可以跨越远距离达成词语的结盟,押韵词和被押韵词显然构成了更亲密的关系,从而使诗歌更有艺术性。关于隐喻,我也举个例子。《白鹭》中多次写到浪花,在《金合欢树》的第三首中,他把浪花写成了“成排的修女弯着腰”,这确实是沃尔科特式的比喻,准确而复杂。
与《奥麦罗斯》相比,《白鹭》是抒情性的,其“发声的方式”更直接,更自我。在效果上细腻动人。
新京报:《白鹭》出版时沃尔科特已八十岁高龄,这几乎决定了诗集的内容:“一部老年之诗”,主要写的是爱的消逝、死亡的即将来临,以及爱之重建的不可能。作为诗集的核心意象,你如何理解“白鹭”这一意象(及其丰富性)?
程一身:沃尔科特是一个注重写作客观性的诗人。因此诗集《白鹭》中的白鹭意象首先具有客观性。诗中刻画白鹭的句子有“这些浑身洁白、鸟喙橙黄的白鹭多么优雅”,“橙黄的喙,粉红的腿,尖尖的头”等。除了白鹭,这本诗集中还写到白鹭家族中的苍鹭、雪鹭、大白鹭、朱鹭等,以及黑鹂、海鸥、鹦鹉、麻鸦、八哥、燕子、鸽子、鸭子、麻雀、斑鸠、渡鸦等不同的鸟。这些构成了《白鹭》中鸟的世界,一个轻盈飞翔的世界。
其次,白鹭具有象征性,是诗人情感的对应物。诗人把白鹭视为提问者(可以说沃尔科特的诗就是为了“应对白鹭尖利的提问”)、抚慰者(劝慰诗人超越欲望摆脱悔恨进入平静)、教导者(教导诗人在写作时加以严格选择)等多重角色。至于白鹭的对应物有如下几种:六翼天使(《白鹭》之4),突临的天使与已逝的诗友(《白鹭》之6),死神的幽灵与美丽的灵魂(《白鹭》之8),褪色的遗憾(《在乡村》之2),破碎的诗篇(《在悬崖上》)等。
第三,白鹭具有结构性。它以洁白美丽的形体、飞翔舞动的姿态、神出鬼没的方式结构了全书,并将生命与死亡、友爱与遗憾、现实与艺术、清晰与神秘融为一体。
多元文化写作的范例
新京报:沃尔科特的诗歌是“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这一点不仅表现在沃尔科特借用西方经典文学的写作技艺,同时表现在其写作内容上。《白鹭》中,跟随沃尔科特的几次旅行,我们看到了西西里岛(《西西里组曲》)、西班牙(《西班牙组诗》)、意大利(《在意大利》)等地,并经由沃尔科特的知识与想象进入各地文化、历史之中。“多元文化”对沃尔科特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程一身:沃尔科特的作品的确是多元文化写作的范例。首先他的出身就是多元文化融合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诗来说,就是“我体内拥有荷兰人、黑人和英国人的血统”,所以他把荷兰称为“我半个祖先的国度”(《在荷兰》)。沃尔科特确实喜欢旅行,但不能把《白鹭》中的这类诗看成简单的旅行诗,它们无不在地方、文化、历史和诗人特定的心境之间形成高度的契合。如果说游历不同的地方为沃尔科特的写作提供了丰富题材的话,阅读不同的诗歌则为沃尔科特提供了多样的技法。沃尔科特是个善于吸收大量诗歌的巨人。
我认为“多元文化”对沃尔科特的最大影响是造就了他的大诗人地位。还是引用他自己的话吧:“大诗人无意于标新立异,也没有时间另辟蹊径;他们只要将所读的诗全部吸收,自然就会写出别具风格的作品。”
新京报:沃尔科特同时也是位画家,这一点《白鹭》在前言中也重点提及。画家的独特观看视角和方式如何影响了《白鹭》的写作?
程一身:《白鹭》中的绘画诗大体包括两类,一类是以绘画为题材的作品,如《在画室》《我走出画室》《在卡普里》等。一类是有绘画特色的诗,所谓“笔墨的转移”主要指这类细察细描式诗歌,这类诗极多,又可细分成两种,写景的和写人的。写景的绘画诗可以《码头之夜》为代表,写人的绘画诗可以《搬运工》为代表:“他们能,单手,举起惊人的线缆盘,/双臂举起摇晃的镀梓板/把它固定在支架中,这时吊钩和摇柄/在附近摆动。午饭时他们在绳索捆绑的/如山的货车的影子里吃东西……”整体而言,《白鹭》中的绘画诗具有鲜明的油画风格,其特色是用笔客观精确、线条层次繁复,效果清澈澄明。
与布罗茨基彼此珍视
新京报:与诗集名同名的组诗《白鹭》的最后一首,沃尔科特写了与约瑟夫·布罗茨基之间的友谊,赞美了布罗茨基的灵魂之美丽。沃尔科特和布罗茨基、希尼等人之间的友谊,对他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程一身:沃尔科特和这几位诗人都是生活在美国这个发达国家的边缘人,外来者,移民或流亡者,他们大多来自小国,尽管布罗茨基的国家不小,但他是个被驱逐出境的犹太人和政治犯。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大诗人,都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堪称一时之盛。其中沃尔科特与布罗茨基的友谊尤其深厚。这当然是因为他们惺惺相惜。所以《白鹭》组诗中有两首写到了布罗茨基,其中最后一首提到了他的名字,并在诗中罕见地直抒胸臆,称道他“天使般美丽的灵魂”。在这几个人中,沃尔科特与布罗茨基也是唯一一对互写评论的人。我个人感觉沃尔科特对俄语诗人情有独钟,特别是安娜·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他们那种因写作而遭受迫害的命运在布罗茨基身上得到了延续。所以,在致布罗茨基的一首诗《欧洲的森林》中,沃尔科特反复提到曼德尔施塔姆,其中有这样一句,“那些来自曼德尔施塔姆诗行中的寒冷气息”,他分明把布罗茨基看成了流亡中的曼德尔施塔姆。就此而言,沃尔科特与布罗茨基等人的友谊对他的主要影响我认为并非写作技术方面——在相识之前,他们的写作都已经非常成熟了——而是作为移民或流亡者的彼此珍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沃尔科特和布罗茨基、希尼被称为“三剑客”。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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