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时事评论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A03:时事评论

李成:中美之间需要“战略”而非“情绪”

2020年06月15日 星期一 新京报
分享:
扫码阅读专题

  新冠肺炎疫情已在全球流行数月,且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世界以及每个国家。裹挟其中的中美关系也面临着严峻挑战,从宣称“部分脱钩”“去中国化”到“完全断绝关系”,特朗普政府的反华情绪逐渐高涨。

  如何理解这一状态下的中美关系,中美之间的对立又是否存在缓和地带,未来中美关系会如何发展?就此问题,新京报记者专访了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美国中国问题专家李成博士。布鲁金斯学会是全球综合排名第一的智库,李成是约翰·桑顿中国中心百年来首位华裔主任。李成博士成长于上海,1985年赴美留学深造,并长期从事国际关系的研究,对两国的政治与社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

  李成认为,中美目前正处于“三环叠加”的一个特殊艰难时期,疫情扩散的恶果、大选之年的两党恶斗、中美关系的恶化,三者相互影响,导致了螺旋式的下行,走出这种困境尚需时日。在恐惧情绪主导下,产生了诸如“脱钩”之类的判断,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也很难实现。

  中美目前正处于“三环叠加”的恶性循环

  新京报:首先想请李成博士谈一谈一段时期特别是疫情发生以来,你对中美关系的一个整体判断。

  李成:中美目前正处于“三环叠加”的一个特殊时期,它像螺旋一样处于恶性循环当中,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局面,甚至可能面临失控。所谓“三环叠加”,是指疫情扩散“恶果”、大选之年两党“恶斗”、中美关系“恶化”三者间的相互影响和叠加。

  第一,疫情快速蔓延,对美国国内影响巨大。有学者认为疫情是美国建国244年来最严峻的挑战。就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而言,美国目前确诊病例接近全球三成,死亡病例占全球的20%。这对特朗普来说,是一个很尴尬的局面。这对评估美国的政治制度、社会环境和特朗普的领导力,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另一个,就是非常高的失业率。

  第二,大选之年两党的“恶斗”。大选之年,历来是动荡之年,但今年的竞争格外激烈。而在这个过程中,又将中国卷入这个漩涡中,敲打中国成为两党竞选战略的重点。此前,两党发布电视竞选广告,都不约而同地指责对方“对中国太软弱”。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民主党现在认为不应该把所有问题怪罪于中国,这样会减轻特朗普的责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所以,在大选当中,到底中国是不是主题或以怎样的形式成为主题,现在还不清楚。

  第三,就是中美关系的“恶化”。美国之前提出要“全方位脱钩”,不仅是经贸层面,也延伸到科技、安全、文化、教育各个方面。我们要搞清楚的是,“脱钩”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我认为根本原因就是中美两国实力对比的变化。中国在很多方面开始追赶甚至领先,尤其是科技领域。但其实,这其中有相当多的不了解和误判。

  美国方面夸大了两国的竞争,或者说扭曲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最终意图;而中国也很疑惑:美国为什么这么没有自信?这种互相不信任是在不断加剧的。

  当然,这种“三环叠加”的状态不是说不能扭转,实际上能够也是必须扭转的。但首先我们得去了解这三个方面的相关性、互动性和危险性,才能想办法来改变。

  不赞成用“修昔底德陷阱”描述中美关系

  新京报:中美之间的误解和误判体现在什么方面?

  李成:我这些年始终认为,中美之间的确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也存在一定的利益冲突,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双方之间的误解和误判。

  确实,两国政治制度不同,但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其实也在积极学习美国的一些经验,中国民众对美国民众也是有好感的。拿意识形态说事,也站不住脚。举例说,特朗普和美国的价值观就一致吗?他反移民、反媒体、反民权,甚至有人说,最近处理华府和全国性反种族歧视的抗议活动时,他在挑战美国的宪法。如果一国总统都与本国的价值观念不同,如何去指责其他国家?

  其实中美之间,我认为有两个根本点是一致的:

  第一,都不希望世界经济和金融不稳定。就像美国前财长萨默斯说过的:你可以想象中美两国经济都不错,也可以想象中美两国经济都不好,但很难想象两者一个非常成功,一个一败涂地。这在21世纪是不可能的。这就告诉我们,维持世界经济稳定和金融稳定是两国共同利益。第二,避免战争的可能性,也是两国共同利益所在。

  如果说中美在这两点上都是一致的,那么根本利益冲突就无从谈起。

  另外,我不同意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这是把两千年前的城市国家对比到当今的国际体系。经济全球化、核武器、人工智能和科技革命,使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的冲突来看待当下的国际关系,未免简单化了。

  那么误解主要出在哪里呢?其实是双方的不信任和恐惧,双方都夸大了对方的实力。同时,把对方一些防守措施当作是进攻性威胁。新冠肺炎疫情,又进一步加剧了双方的猜疑、忧虑和指责。

  中国一部分人会担忧西方国家联手索赔,其实要求中国索赔的人在美国也是非常少的。美国则担心将被中国取而代之。这种过分的恐惧是很危险的,甚至可能将两国关系带入歧途。

  令美国不安的,不是贸易逆差而是科技

  新京报:疫情带来的影响不只在战略互信层面,经贸、产业链层面受到的冲击可能更直接。美国又声称要断供华为,对此,你怎么看?

  李成:首先,经贸上的冲突的确存在,但目前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特朗普对华为耿耿于怀,表面是贸易问题,其实是科技问题,这也是美国对中国担忧和不安的核心。不少人认为,中国的5G、人工智能已经走到了美国的前面。

  美国在过去几十年中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挑战——除了冷战时期。而中国的实力又要比冷战时的苏联大得多,中国的发展是多方面的。华为又属于最核心的科技领域,美国认为芯片是华为的短板,所以要通过芯片来牵制它。

  但问题是,华为也不会轻易被打败。另外,这种“脱钩”会带来一连串的反应。一方面,美国企业会受到冲击;另一方面,整个产业链也会受到影响。所以,西方和美国的一些企业,也会不断游说来改变目前的制裁措施。

  美国对华为的重视程度不会改变,但压制华为也会被反噬。这方面的战略对峙,在未来几年不会改变,但具体政策措施会不时调整。

  美国对中国没有完整战略,只有片面的情绪

  新京报:特朗普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真正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工业体系?

  李成:特朗普说要把制造业带回美国,已经说了很多年,但并没有多少根本性的变化。在全球化的今天,要重建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既不符合当下的时代,更不符合美国的利益。

  美国的80%是服务业,金融和服务业的强大,是美国的实力所在。制造业回归到底能有多大帮助是个问号,况且,现在制造业很多已经不依赖人力,对解决就业也未必有多大效果。

  跨国公司根本上是利益驱动的,而不是为了政治目的。中国市场潜力很大,他们不会放弃。同时中国对世界的依赖正在减少,世界对中国的依赖正在上升;而美国对世界的依赖在上升,世界对美国的依赖在减少。这种变化也表明,脱钩很难,全球产业链还是有很强劲的生命力。

  当然,即便没有疫情,对美国来说,一些产业上的调整也是合理的,但全面回归是做不到的。

  新京报:特朗普的商人做派很明显,你也提到过他身边缺少战略性专家,你觉得这种风格会给美国外交带来哪些问题?

  李成:已经带来了很多问题,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在急剧下降。一个战略家,要求其战略有轻重缓急,还要加强与盟友的关系,但他在处理盟友关系上也非常糟糕,无论是欧洲还是东亚。同时,要有一个远景目标,并且有能力、有方法、有资源实现这个目标。另外,还要考虑行为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要避免擦枪走火变成全面的、多方位的战争。所以,我不认为特朗普有长期的战略考量,这也是美国智库中不少学者为何说,美国对中国没有战略只有情绪。

  中美关系改善,可在全球公共产品方面寻突破

  新京报:我们再来谈谈年底的美国大选。有观点认为,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当选,中美关系都将会很难改善,你怎么看?

  李成:我不认同这种观点。目前美国的内政外交,既与总统个人特色相关,也与国内环境有关。如果换总统的话,起码会改变50%。

  可以预言拜登的治理方式、执政团队的作用,与特朗普会完全不同,对华政策一定会发生变化。特朗普的团队,在对华政策方面基本都是强硬派。而拜登的团队里有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中国问题专家,并不是说他们不会批评中国,但至少对中国是比较了解的。

  不过,也得看到,另外50%的大环境是很难改变的,这需要时间。

  新京报:中美关系的大环境要改善,有哪些层面可以突破呢?

  李成:我认为可以有两个角度。第一是突发事件,例如新冠疫情这样的全球性突发公共卫生危机,两国更应该合作。但很遗憾,一些国家还没有看到合作的必要性。不过,我们仍处在疫情的过程中,未来也有可能走向合作。

  另一方面,我认为需要靠“全球公共产品”上的合作。就像习近平主席在世卫大会上所表示的:要在两年内提供20亿美元国际援助用于支持发展中国家抗疫斗争;同时新冠疫苗研发完成并投入使用后,将成为全球公共产品。

  美国和中国都算是资源比较丰富的国家,在全球公共产品合作上的潜力很大,包括疫苗研发、维持全球经济和金融稳定、防止核扩散、反对恐怖分子、能源安全、网络安全、应对难民潮等。这些合作将成为推动因素,但这同样需要数年的持续努力,两国都要把自己国内的事情做好,进而真正了解和认识对方。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疫情之后的世界,是会恢复紧密的联系,还是会相互疏离?

  李成:疫情对全球的确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它会使各国重新思考很多问题。但我们要认识到,全球化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现实。而且疫情警示世人,国际配合与互助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疫情真正改变的,是资源的分配和整合方式。举个例子,网上学习根本改变了教育资源的配置。你可以在全世界去找教授、找课程、找演讲。同时,科技也会越来越显示出其重要作用,包括人工智能等。

  所以,一些声称“逆全球化”“全球化结束”的判断不免偏颇,我认为更多是要改善和弥补全球化的缺陷。孤立主义的道路,是没有出路的。政治界、学术界等需要思考和讨论的,是如何构建一个“更包容互惠的全球化”。而这一全球性探讨的关键,是我们要换位思考,要有人文关怀,要有跨越种族、阶级、代际、国界和价值观的视野。

  □新京报时事访谈员 孟然

  名片·李成

  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及资深研究员,兼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全球事务与公共政策学院杰出研究员、美国耶鲁大学中国中心非常驻高级研究员、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理事、美国外交关系理事会会员和百人会会员。

  以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的冲突来看待当下的国际关系,未免简单化了。

  跨国公司根本上是利益驱动的,而不是为了政治目的。中国市场潜力很大,他们不会放弃。

  孤立主义的道路,是没有出路的。政治界、学术界等需要思考和讨论的,是如何构建一个“更包容互惠的全球化”。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