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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洛威尔是上世纪美国诗人中杰出的一位。六十多岁的一生,多半在精神疾病后的恢复期度过。按诗人沃尔科特的说法,助他恢复的不仅是药物,更是诗歌创作的力量。他确实写出了令人赞叹的诗篇,在世界诗坛享有盛誉。另一位美国大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将其和亨利·詹姆斯一起列为美国文学的核心代言人。
洛威尔在国内名气也非常大。从他被提及、引用的频率我们就知道,他对国内诗人和读者好奇指针的吸引力,始终没有减弱。与之相反,他的作品一直没有得到系统的译介。这种局面近两年才有所改观,这本洛威尔文集《臭鼬的时光》,是近年诗歌出版卓有成就的广西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洛威尔系列中的一册。
诗人评论的独特优势
诗人写散文、批评文章,算是较为普遍的现象。很多诗人都以散文来陈述诗歌观念,表达诗歌中无法尽情表达的认识和经验,甚至用以捍卫自己的文学事业。但洛威尔很少写散文,也许正如沃尔科特所说,散文写作在美国类似一种表演,这为洛威尔所不喜,也许是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诗歌上,写作冲动得到了满足,也就不太愿意做过多的解释了。不管怎样,能够把他仅有的文章(其中很多是未完成之作),收集、编辑出来,本身就有重要的意义。
这部散文集分三个部分,第一辑是关于同代诗人的随笔,基本是受各种机缘触发之作,诸如悼念诗人,新书出版等等。第二辑是关于奥维德、霍桑等经典作家和诗歌总体性的一些思考。第三辑以访谈、回忆为主,还有一些对具体诗的谈论。
成之于某种机缘,自然也就有感而发,写得性情、轻松,充满真知灼见,真正体现出了大诗人的洞察力和挥洒自如。谈到具体诗人的时候,有温情的回忆,也有深刻的理解,该赞美的时候毫不吝啬,该批评的时候也毫无顾忌。语言上诗人的那种机智和俏皮随处可见,比如,在谈到弗罗斯特时,“没有著名的大师可以见面,没有可以模仿的人物。诗歌是伟大的英国浪漫主义派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以及他们在美国的那些著名官方分支。”而福特,则“不可救药地带有他所憎恨的19世纪的写作风格,而且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它某些最撩人的、过度诗意的传统”,等等,让人会心一笑,又为他背后的认识和理解所折服。
诗人谈诗,有着独特的优势。因为相较批评家从学术角度进行文化阐释和解读,诗人更愿意从经验、技艺和风格上,作出判断。他的出发点,是写作内部那些更微妙的东西。在希尼、布罗茨基、沃尔科特、扎加耶夫斯基那里,我们看到了诗人谈论诗歌的水准,真是有种内行人的犀利。当希尼谈到毕肖普的时候,一下就抓住了她最迷人的东西——那种轻声的语调,完美的修辞,艺术超越情感的坚硬质地。诗人谈诗,不仅具有从外观看的感受,还有从内观看的洞察,他不仅告诉你所谈论的诗人意味着什么,还告诉你他何以如此。这是诗人和批评家最大的不同。内部的观察,是诗人批评的主要根基,除了补全视角,还更为直接、恳切。
批评家所缺少的,正是诗人那里最可贵的:经验谈,技术敏感。不写诗的人谈论诗歌,最大的遗憾并不是诗歌技术分析上的缺失,而是因此陷入过度阐释,进而丧失了对诗歌的现实感。我们也看到了新批评派滥觞带来的毛病,那就是在作品解读时过度引申,忽视了诗人的性情,诗歌的生成机制、表达习惯、语言特点,也不敢从美学风格和总体思想境界去判断,过度拘泥于细节。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批评家观点的阐发,而不是诗人的本意。像文德勒一般水准的批评家,还是极少数。并且,即便如文德勒这样堪称伟大的批评家,在谈论诗歌的时候,也是有经验上的欠缺。当然,批评家也有他的优势,那就是视野更广阔,更愿意将诗歌纳入整体文明中去思考,这是题外话。
最深刻的理解是对生命本身的洞见
洛威尔的这部文集,体现出来的,就是这种诗人的洞见。他更懂得他的同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以及他们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他对《佩特森》主题的分析给人印象深刻。当他把哈特·克兰的《桥》和庞德的《诗章》拿来对比,直接点出《佩特森》能够成立的优势,以及另外两书的不足,一下子就增进了我对这几部诗集的理解。
“通过把佩特森这个地方拟人化,把他自己‘佩特森化’,威廉姆斯拥有了他能够使用的一切材料。首先,这座城是他的:它的方方面面,它的过去,它的现在,它的自然特点,它的人口,还有它的活动,都可以为他所用,他能使其相互关联,产生戏剧性的效果。而且,他也写自己在这座城中的生活——每个细节都是一段经验、一段记忆或者一个象征。从整体上讲,佩特森就是威廉姆斯的生命,而威廉姆斯就是使佩特森充满生机的那个人。”
他这些散文,不仅是对具体作品的点评,还是对文学的理解。谈到如此好模仿的威廉姆斯风格,指出没有他的节奏和天才,都写得无聊。谈弗罗斯特,刻画了一个生动的形象。有点家常的点评,就像说村里一个老头,生动地说出了他创作的特点,而这些,都是我们从作品、其他评论中,不会轻易理解到的方面。讲斯蒂文斯一些哲理诗,没有从常见的象征、哲学的角度来解释,而是从气质、技巧上直接给出意见:“初次读到这些将术语玩弄得如此轻巧、如此微妙的诗歌时,你会感觉很开心;但是重读它们的时候,就会常常觉得它们显得有些混乱、单薄、重复。”批评起来毫不客气,赞美起来,也毫不吝啬。对自己也没有太强的姿态感,他亲自讲《臭鼬的时光》一诗,极其坦率,比所有的解读都更能让人受益。
我相信,这些散文,不只是对诗歌写作者,对所有的人都有所教益,因为他谈论的是文学最基本的观念。这些评判,会把背后的观点和思想传达出来。我们该如何理解一个诗人?一个我们新读到的诗人?积累的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判断。文学和艺术都是如此,在对它们的理解中,永远不能少了经验谈。
是的,虽然文章写得零零碎碎,但洛威尔在谈论这些具体诗歌、诗人的时候,更多体现出来的是一个诗人,一个内行,对于写作这门艺术的理解。
或者说,是对诗歌的一种信任。
相信它是个人的,关于才华和语言的艺术。诗歌有它的社会学,但它首先是一门关于语言的艺术。也有一些诗人,谈论什么诗都像只是在解释自己的诗,显得局促狭隘。而洛威尔和所有大诗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尊重多种风格,从诗人本身的特点出发,没太多预设的理论,也就没有什么偏见。对风格多样性的尊重,是文学批评的基础。从每个人的作品出发,纳入总体性的判断,才更接近它原本所是。了解那些技术意味着什么,是诗人的洞见最大的优势。
从这部文集,我们能够了解一个诗人的另一面,他的观点,愿意和人分享,澄清的那部分。在他的诗中那些隐藏的东西,虽然清晰,但更侧重精致的修辞,以及神秘的暗示。更接近内心体验,崇高时刻。而在散文中,他平易近人,把他的看法告诉你。他说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我们在他的看法中,读出了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理解。
诗歌提供一种感受世界、表达世界的方式,但有时它过于高深。而诗人的散文,在诗歌和我们之间又架了一座桥,让我们理解诗歌,进而更好地理解文学、生活。它不是对诗歌的补充,而是关于文学和生命的洞见。
问答
您认为学术生活有可能会钝化作家教授的直觉敏感度吗?
洛威尔:教书的危险在于,它太接近你正在做的事情——接近又不接近。你会因此成为教学行家,实践起来却十分生疏。但是,想要创作一首诗,想要使它变得无比重要,这种一时兴起的念头与教书是两码事。
您是不是认为这也保护了您,使您在细读诗歌和小说时不受其所带来的任何东西的影响?
洛威尔:我确信写作不是一门手艺,也就是说,它不是你学到一些技能之后就可以为之的。它必须来自内心深处的冲动,来自内心深处的灵感。这是不能教的。教书很可能使你变得更谨慎、更自觉,让你写得更少。
您本人很少写评论文章,对不对?
洛威尔:是的,我写过几篇综合性的评论。一年写一到两篇吧。
——摘自《与弗雷德里克·赛德尔进行的访谈》
撰文/王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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