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百香果女孩”案再审 将择期宣判

　　12月15日上午9点，“百香果女孩”案在广西高院再审开庭。庭审围绕杨光毅的罪名、罪数以及是否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自首是否可以从轻、有没有必要进行精神病鉴定等问题展开。庭审持续近三个小时。

　　在庭审的前夜，遇害女孩的母亲陈礼言紧张得几乎半宿没睡。12月15日上午7点左右，她便从村庄出发，作为遇害者的直系亲属出席了此次庭审。

　　这位51岁的母亲，一米五几的个头，体重只有70余斤。失去女儿两年了，每次和人提起那个秋天，陈礼言就会把脸深埋进双手，沉默，而后从指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2018年10月4日，陈礼言10岁的女儿杨林燕带着刚采摘好的百香果去往村里的收购点，她穿着粉色的拖鞋，拎着红色的麻袋，沿着田间的土路离开，此后再没有回来。

　　两天后，杨林燕的遗体从红色的麻袋里被发现。同村29岁的男子杨光毅在其返家途中用极端方式伤害并强奸了她，随后将其装袋，弃尸山岭。

　　两年来，案件审理几遇波折。2019年7月12日，钦州市中院判处杨光毅犯强奸罪，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此后，杨光毅不服判决提出上诉。2020年3月25日，广西高院认为，杨光毅的自首行为对案件侦破起至关重要的作用，改判杨光毅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对其限制减刑。

　　这起以残忍手段强奸未成年人致死案件的二审改判，让杨林燕家属觉得难以接受，也引发舆论高度关注。

　　今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经研究决定，对广西高院二审终审的杨光毅强奸一案调卷审查。其后，杨林燕家属也向广西高院递交了申诉，要求法院判处杨光毅死刑立即执行。11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决定，指令广西高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该案。

　　据广西高院微信公众号12月15日消息，法院审理后，该案将择期宣判。

　　死刑改判之争

　　尽管开庭前夕，在法院门口，律师多次提醒陈礼言要控制情绪，但庭审现场，陈礼言还是因情绪激动，经各方协商同意后，中途退庭。

　　此次再审开庭，结合杨光毅行凶的行为，律师侯士朝认为杨光毅存在明显的杀人故意，不仅构成强奸罪，还构成故意杀人罪、抢劫罪，请求法院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侯士朝透露，庭审现场，检方也建议死刑立即执行。

　　在此前的两次审判中，法院认为，杨光毅是为了强奸杨林燕，认为其第一动机并非为了杀人，是实施暴力制服对方的过程中致其死亡，只定强奸罪，不实行数罪并罚。

　　在此案中，最关键的两点在于——杨光毅的精神健康情况和自首情节。

　　一审判决书中，有多名证人证词证明杨光毅有偷女性内衣的习惯。其父也在证言中提到：杨光毅精神不正常，说话结巴，平时不接触人。其还称，在杨光毅读小学的时候就有严重的精神病，经常抓鸡打鸭，流口水，不怎么说话，但一直没有去医院治疗过。

　　据二审判决书，杨光毅上诉称，自己在案发时没有杀人故意，希望法院从轻处罚。

　　在二审判决书中，杨光毅的指定辩护人提出：杨光毅可能患有精神病，思维不清晰，行为异常，申请对杨光毅进行精神病鉴定。

　　记者梳理此前两次审判的判决书发现，关于杨光毅有精神病的意见均未被采纳。法院认为，杨光毅无精神病史，未能提供相关治疗依据，且有多名村民证实其没有精神病，是正常人。另外结合杨光毅的作案过程，法院认定其作案逻辑性强，是具有自我保护意识及辨别能力的。

　　一审和二审中法院的主要分歧在于：是否采纳杨光毅的自首情节。这也成为二审改判的关键。

　　杨林燕失踪后，警方曾对其进行为期两天两夜的搜寻，搜寻的第三日，杨光毅在父亲的规劝下向警方投案自首，并如实交代了作案过程。根据其供述，警方当天找到了受害者遗体。杨光毅的辩护律师认为，据此可对杨光毅从轻处罚。

　　在陈礼言的申诉律师侯士朝看来，杨光毅的自动投案，是迫于大面积搜山、公安讯问、被害人亲属质问等压力下，不得已做出的行为。

　　陈礼言和弟弟陈天传回忆，“当时全村人都去搜山帮忙找人，但杨光毅和他父母没有参与。”杨林燕失踪的第二天早上，看到杨光毅和他父亲在自家房屋旁的山头挖山药，陈礼言跟他们打听女儿的行踪，杨光毅的父亲表示没有见过，但陈天传注意到，杨光毅沉默不语。

　　寻找杨林燕的过程中，村里已经有村民怀疑女孩的失踪与杨光毅有关，杨林燕的舅舅陈天传找到警方，要求“把他抓去问话”。

　　案卷材料也显示，杨光毅当时被警方带到派出所调查，否认后，杨光毅的父亲被通知接其回家。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杨光毅坦白作案过程，随后杨父说服儿子自首。

　　陈礼言不认可杨光毅投案是自首悔罪行为。她认为，“警方最初调查他时，他并没有承认，是有人怀疑他，被迫自首的”。

　　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虽然杨光毅具有自首情节，但鉴于其作案手段残忍、后果严重和社会影响性，其自首不足以从轻处罚，应依法惩处。

　　但在二审中，广西高院认为杨光毅的自首对案件侦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认定一审对其量刑不当，因而改判“依法对杨光毅判处死刑，可不立即执行，并限制减刑”。

　　今年5月，侯士朝在陈礼言的委托下向法院提出申诉。

　　11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决定，指令广西高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该案。最高法再审决定书显示，经审查和审判委员会全体会议讨论，认为受害者家属的申诉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应当重新审判的两项情形——“有新的证据证明原判决、裁定认定的事实确有错误，可能影响定罪量刑的”；“原判决、裁定适用法律确有错误的”。

　　消失的“百香果女孩”

　　2018年10月4日下午1点，陈礼言从镇里回家，摩托车还没在家门口停稳，三女儿杨林霏就哭着跑到跟前：小燕子不见了。

　　陈礼言有四女一子，小燕在家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女儿。那是国庆假期，陈礼言在门前田地里种下的一亩百香果林，正值收获季节。10月4日她准备去镇上办事，早上出门前，她给孩子们做了早饭，交代姐妹二人摘些百香果去收购点售卖。

　　百香果是当地大部分村民都会种植的作物，也是当年陈礼言家里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采摘量大的时候，这些活往往是由母亲陈礼言来做，但到这个时节，田地里的百香果已经剩不多了，藤蔓上仅挂着一些余果。

　　母亲离开后，小燕子和三姐结伴而行，约好采摘完再一起去收购点。收购点离家不远，从百香果田地出发，走过数百米的田间小道，穿过一小片竹林，10分钟左右就能到杨光毅的家，收购百香果的老板租下了杨家一楼的铺面做生意。

　　到中午12点，百香果已经摘了大半桶，但三姐杨林霏回家上厕所再回来，发现妹妹小燕子和采摘的百香果都没了踪影。

　　当天，母亲陈礼言把电话打到小燕子每个要好的伙伴家里，也找遍了小燕子平常玩耍的场所，她一无所获，随即报了警。

　　经后来审理查明，10月4日中午，在收购点卖完百香果的小燕子，拎着红色蛇皮袋往家的方向走，经过瘦沙岭脚下的一处丛林，被提前潜伏在此的杨光毅拦下。此前他看到杨林燕独自一人来到自家收购点卖百香果，便起了歪心思。

　　杨光毅抱着小燕子上了附近的瘦沙岭。相近的时刻，一名当时在附近干活的村民曾听到山岭传来小孩的哭声，该村民在证词中回忆，“声音很大，哭得很使劲，好像有人在追打她”，大约一分钟左右，就听不到了。

　　实施完系列犯罪后，杨光毅拿走了小燕子卖百香果获得的32元，最后抛尸在村里的鱼尾岭。

　　2018年10月6日凌晨2点，杨光毅在其父的陪同下到当地派出所投案。根据其供述，当天早上6点，在鱼尾岭山坡的一棵桉树下，警方在红色麻袋里找到了杨林燕的遗体。经法医鉴定，杨林燕是由于被他人强暴伤害的过程中气管、支气管填塞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

　　案发之前，陈礼言和杨光毅一家并无积怨。两户人家隔着一片农田和竹林，直线距离仅五百米。杨光毅因为常年在外打工，不常回家，家里平日里只有他母亲带着年幼的侄子在。陈礼言一家因此和杨光毅少有往来，仅仅是当杨母带着孙子上学，途经陈礼言家门口时，双方见了会点头问候。

　　一审判决曾被一家人视为事情的结束，陈礼言计划为女儿办后事，但随后杨光毅提出上诉，二审改判，这打乱了陈礼言的计划。

　　不满判决结果，陈礼言联系律师想要申诉。后来，二审审理结果在网络上传开，引发网络热议。

　　十岁的小燕子

　　小燕子的遗体已经在殡仪馆停留了两年多。“我知道小燕子在那里不好受，但是坏人没有得到惩罚，就不办（后事）”，陈礼言说。

　　2018年的那场噩运来临之前，小燕子成长的10年，也是母亲陈礼言携五个孩子度过的最为艰难的10年。

　　小燕子1岁就失去了父亲，那年陈礼言41岁，怀着四个月身孕。丈夫离开后，给这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没过几年，陈礼言的父亲也在一场车祸中去世，肇事者逃逸，至今没有归案。

　　家庭接连遭受重创，陈礼言一个人拉扯5个孩子。孩子小，她就在村子里打一些零工。孩子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很早学会自立，能帮衬母亲。

　　三姐杨林霏印象里，只比自己小1岁的妹妹手巧，爱画画，也爱用旧衣服给布娃娃缝缝补补，每年都往家里拿回奖状。家里五个孩子，属小燕子和小弟弟最受母亲疼爱。

　　2018年，大女儿外出打工，老二在镇里住校念高中。小燕子和三姐包了家里的家务活，陈礼言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

　　那一年，陈礼言家门口的那一亩农田里，百香果已经种下第三个年头。那一亩百香果，在收成好的时候一年能收入六七千元，收成不佳时也有两三千元。

　　生活原本在这一年渐有起色。在政府补贴、兄弟的齐力劝说下，陈礼言终于计划从居住了十几年的危房里搬出，打算跟兄弟借点钱，重新盖两间房子。她把家里最小的孩子送到小学了，可以计划走远一点，去镇上打一些零工，多补贴一些收入。

　　2018年的国庆节假期的那次外出，陈礼言是去10公里外的伯劳镇找风水先生，想为新房动工挑选一个合适时间。

　　迁居的计划因女儿的案子耽搁至今。直到去年年初，老屋成危房，陈礼言一家才搬出，在隔壁租下亲戚的两间屋子作为卧室，一间没有窗玻璃，另一间玻璃破了几块。一台老式彩电是家里能见的唯一一件大型电器。

　　搬家之后，新的住所更难寻得小燕子的痕迹。依照家乡习俗，未出嫁的女儿，年节不能祭拜；女儿离开后不久，陈礼言烧了小燕子所有的个人物品，灰烬被撒入百香果田地一旁的河道。

　　家里有意封存了关于小燕子的记忆。陈礼言不提，“怕孩子伤心”，孩子们也不提，“怕妈妈难过”。偶尔小弟会提起来，老三杨林霏就扯弟弟的耳朵，“怎么这么不懂事，不许说”。

　　危险的嫌疑人

　　着手申诉之后，律师侯士朝走访村庄，有多名村民向其表示自己的女儿曾经受到杨光毅骚扰，侯士朝将这些走访情况汇集成调查走访笔录，作为附件一并提交到申诉材料中，以证明杨光毅的一贯表现和人身危险性。

　　11月中旬，在百香果女孩遇害的村庄，杨光毅邻居杨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在杨光毅的犯罪地点，自己的一个女儿曾经被杨光毅抱起扛到肩上，侥幸挣脱逃走。而另一个女儿在家写作业期间，杨光毅也曾贸然入室。

　　有村民向记者提到，杨光毅在村里有多次偷女性内衣的行为。

　　类似的说法在警方调查期间也获得包括杨光毅父母在内的多人证实。其母的证言显示，杨光毅从15岁左右开始，经常在家附近偷女人的文胸、内裤回自己的房里，曾多次被父亲呵斥但都没有悔改。

　　12月13日，该案控辩双方召开庭前会议。杨林燕的舅舅陈天传从律师侯士朝处了解到，杨光毅邻居杨先生女儿被骚扰的情况法院已经进行了核实。而且根据最新的案卷材料，杨光毅在新的供述中还承认曾强奸一名亲戚家的女童，但因供述简单，且调查不便，法官认为该强奸情况可作为线索，能证明杨光毅的社会危害性。

　　12月14日，记者尝试就了解杨光毅的情况拨通杨父电话，听到记者提到杨光毅后，对方随即挂断电话。

　　自责的情绪不同程度折磨着陈礼言母女。村子是熟人社会，此前，让孩子独自在村里玩耍、干活，陈礼言从来不会警惕。后来她开始自责，如果那天没有让姐妹俩出门，或许一切就能避免。

　　一家人很少再靠近杨光毅的家。

　　那是一幢两层高的红色砖瓦房，拥有宽阔的后院，位于村里的420县道上。一楼铺面的三扇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凶案发生后，杨家一家人很快就搬离了这里，不知去向。

　　法院判决中责令杨光毅退赔的32元钱，陈礼言至今没有拿到。刑事诉讼之外，去年陈礼言还单独提起了民事诉讼，法院判决杨光毅赔偿31万余元，但杨光毅名下没有任何存款和财产，民事赔偿也陷入僵局。

　　去年初审时的庭审现场，是陈礼言在杨光毅被捕后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法庭上，法官问杨光毅：你认识她（陈礼言）吗？杨答：不认识。

　　“很淡定的表情”，陈礼言形容自己见到的杨光毅，“一点悔意都没有”。那天，陈礼言情绪激动，在坐席上哭喊着要为女儿讨回公道，陪同的二女儿紧紧抱住她。

　　凶案带来的阴影萦绕陈礼言左右。“我现在好怕好怕，担心在外的两个女儿的安全”，家里的老大和老二分别在外打工和念大学，陈礼言会经常叮嘱她们，“不要轻易相信人，就算是太亲的人，也要注意防范”。

　　她比过去更小心谨慎，在家的老三和小儿子帮忙干活时，离家超过1公里的地方，陈礼言不会让儿子和女儿单独去。

　　今年，她特意花100元买了一部老年手机，老三去镇里上初中，家里平时就小儿子一人在家，她让儿子在放学回家后，随时联系自己。

　　几个孩子名字里分别含有“鹰”“燕”“飞”之类的谐音，寓意是要飞出大山。

　　“小燕子”没能飞出大山。每天早上不到六点，一碗白粥拌糖下肚，陈礼言下地干活，身旁是那片百香果田，抬头即望见的，是女儿命丧的那座山岭。

　　她期待最终结果出来的那一天，再给女儿办后事，然后搬离这个伤心地。

　　（文中杨林燕、杨林霏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魏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