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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园里的留守工人 五湖四海的团圆年

2021年02月23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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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工友老朱(右一),向唐豪的老爹问好,今年也只剩老朱一人留绍过年。

  2月11日除夕夜,雨,浙江省绍兴市小越工业园。

  周遭村庄爆竹声响后,烟火的颜色映染乌云,闪着赤橙黄绿一片。白日里微风裹挟的泥土气息,被傍晚时分的硫磺味儿替代。

  在紫金公寓2号楼5楼的一间屋里,无人欣赏焰火。四名来自河南、云南的工友们,同孩子们一起吃年夜饭。

  河南工友老朱盯着满桌子的菜,“你把鸭撤下,把鱼端走,兄弟我没那么多讲究”,云南人唐豪一手夹烟,拍了拍桌子,“桌子小了,要是桌子大,我还要再做几个菜”。唐豪的妻子杨翠芬,搭上几句话,不时望向凑在一起玩手机的儿女。杨翠芬的妹妹杨梦莹,一言不发,背靠几米外的防盗门,用手指放大屏幕上两个儿子的照片。

  这个除夕,不能回家的他们举起酒杯:“我们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团圆过个年。”

  一位分管工业园的小越街道负责人说,园内有420多家企业,初步统计,今年有1700多名来自甘肃、贵州、黑龙江等五湖四海的外地工友,留绍就地过年。

  “现在政策好,孩子在这也能上学”

  从上虞区的闹市出发,在不知转过多少个弯后,到达坐落在绍兴东部的小越工业园,这是个呈带状分布的开放式工业园区。一家工厂门前贴上了大红对联“好生意四海通达,大财源八方涌进”。

  唐豪一家四口,是云南曲靖人。他和妻子杨翠芬,都在紫金路上的一家电器厂打工,一对儿女在小越镇上念小学。即使来绍已有四年,他们仍不知道“侬好”在绍兴话里,是“你好”的意思。

  除夕一大早,杨翠芬叫上在同一个厂打工的妹妹杨梦莹,一道去镇上置办年货,只留儿子小杰在家。

  他们家在紫金公寓2号楼,据公寓负责人李枝中介绍,紫金公寓共有3栋楼,200多个房间,最贵的带个晾晒衣物的小阳台,每月租金800多元,住的都是附近工厂的务工者。

  算上卫生间和厨房,唐豪家20多平米的屋子,摆上一张大床和上下铺后,便显得局促。五六个衣架钩在上铺的木板上,床尾的铁栏上绑着两条毛巾。两个鼓囊囊的书包搁在下铺,床底下塞满杂物。屋子称得上洁净,米白色的瓷砖地面映着窗外的光。

  前两天赶着写作业,12岁的小杰,此时正趴在父母床上,玩着父亲淘汰下来的手机,屏幕上布满蜘蛛网似的裂缝。

  小杰的老家在曲靖市富源县乐乌村,杨翠芬之前告诉我,“现在政策好,孩子在这也能上学”。相比村里留守儿童,他们小两口工作相对稳定,希望孩子小学毕业后能接着在这念书,“能在这上初中,就足够了。”

  “孩子在身边,留在这里过年也无所谓”

  云南紫外线强烈,34岁的杨翠芬,肤色黝黑,留着一条长马尾,精明干练。鼻梁上至今留着15岁打工时,被货车上掉落的一块煤砸伤的小青点。

  杨翠芬知道,一双儿女都盼着回云南老家过年,“两个兜里装满摔炮,一路劈里啪啦地扔过去”,同久别的小伙伴玩个痛快。

  关于是否回家,她扳着手指算了笔账。3月份开学,两个孩子各要交一两千的伙食等各类费用,再加上来回路费和人情开销,花费不少。

  在工厂,他们时薪15元,加班略高一元钱。除去周日晚上不加班,每天从早上七点半干到夜里九十点,一月下来挣五千元出头。2019年,丈夫零首付买了辆国产车,每月要还3000多元的贷款,夫妻二人1万多的月收入,养两个孩子,“差不多刚够生活。”

  楼下超市的老板娘彭凤琴,是工友们经济状况的见证者。这两天人不多,她倚在躺椅上打盹,留守的工友进门买东西,感应式门铃响起一串鸟鸣,才抬起眼皮,“听他们说去年钱不好赚,以前一天买一包烟,现在两天才来买一包。”

  尽管目前绍兴并未要求低风险地区返绍人员隔离,但杨翠芬还总担心,一旦隔离,不仅耽误孩子上学,影响自己打工,还要倒贴隔离的费用,索性决定留在绍兴就地过年。“孩子在身边,留在这里过年也无所谓”,杨翠芬说。

  听姐姐杨翠芬说起这些,坐在床边的杨梦莹,低头用鞋跟敲击着地面。今年春节,她和在广东打工的丈夫,想多攒点钱,不能回家陪3岁、5岁的两个儿子。

  杨梦莹已第三年未回家过年了。她懊悔外出打工匆忙,没带上花100元做的全家福海报。照片上,丈夫抱着小儿子,大儿子站在跟前,一家四口团团圆圆。

  孩子们的爷爷不会用智能手机,杨梦莹只能打电话,听听孩子们的声音。但疏于陪伴,小儿子涵涵,并不愿同她说话。5岁的大儿子让她欣慰,会主动打来电话:“妈妈,快点回来,我想你了。”孩子们最爱喝牛奶,前两天还没发工资,杨梦莹给孩子们寄了点豆腐干,作为新年礼物。

  今年除夕,姐妹一起过年。杨梦莹换上了一身新衣,趁着清仓从头到脚花了一百多元。她摸着那顶5元钱的灯芯棉帽子,“买新衣服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团圆过个年”

  下午1点多,唐豪起身去厨房,准备年夜饭。虽然他话不多,但干活麻利,从冰箱掏出老家寄来的自制腊肉,拿刀比划了大小,切下方方正正两块。冰箱里的异味,在屋里萦绕了一会儿。杨翠芬帮忙打打下手,刚掐掉菠菜的根,又忙着掰玉米粒。

  三个人挤在厨房,转身有些困难。“地方小,就是不方便”,杨翠芬搓手说。窗户和房门大开,好让油烟散去。屋外的整个走廊,都飘着葱姜蒜爆香的香味。

  同腊肉一同寄来的,还有云南的辣椒干,摘下新鲜的辣椒后,裹上一层面粉,上锅蒸再晒成干。唐豪左手挥动锅铲,煸出辣味后加上盐和味精调味。

  但在处理血蚶时,唐豪犯了难。血蚶是一种在绍兴等地流行的海鲜,拿开水烫上几秒,老饕会用硬币撬开血蚶的壳,尝的就是个带血丝的鲜美。唐豪不得硬币开壳的要领,小心翼翼地用菜刀起开。

  忙活了3个多小时,连同这盘血蚶,12道菜被端上饭桌,五口人围坐。杨梦莹换了好些角度,拍下饭菜照片,发给远在广东的老公,又循环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拜年歌。

  小杰率先夹过一个血蚶,很快吐出来,“这个是生的,没有熟”。杨翠芬说了句:“买了这里的东西,却不会吃。”这盘血蚶,再没有人动筷,老家寄来的腊肉却很快见底了。

  唐豪打电话请了好多次,再三嘱咐不要拿东西来,河南人老朱出现时,还是抱了箱饮料。没有多的凳子,老朱坐在床上,翻开自己棕黄色、带着毛领子的加绒皮衣,“我这衣服中不中?短视频网站上买的,才59.9块钱”。

  窗外的爆竹声更凶了,淹没了一个贵州工友的敲门声,他带老婆孩子来串门。屋里更挤,却更加热闹。唐豪搬出了自己泡的三七酒,说是云南特色,“这个是苦的,我先跟你们说好哦”,“不怕嘛,喝到明天早上也可以”。杨梦莹抢着车间微信群的红包,唐豪和兄弟们频频举杯。

  几杯酒下肚,唐豪给在云南的老爹拨通了视频,老朱脸颊泛红,拍着唐豪的肩:“叔叔,他打工开开心心的,你放心啊。”小杰在视频里见到爷爷,赶忙用云南方言拜年:“祝爷爷大吉大利,身体好”。

  绍兴冬天阴冷,杨翠芬坐在电暖器旁烘手,同娘家人视频。云南太阳落山迟,傍晚六点多,视频那头,明晃晃的阳光照进窗子。

  唐豪的女儿思涵偷偷告诉我,她的新年愿望是回老家过年,同小伙伴一起跳皮筋。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眼父母,又补上一句:“我还想要100元压岁钱,买棒棒糖和薯片”。

  唐豪对新年愿望,似乎不抱希望,“想了实现不了也没什么意思”。但在举杯换盏后,唐豪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说自己读书时成绩数一数二,但可惜,小学五年级都没念完:“要是接着读书就好了。”

  临走前,唐豪紧紧攥住我的手,“老弟,今晚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尽管此前多次同他们说,我不在这用餐,只是除夕夜的记录者。唐豪仍考虑到我口味清淡,做菜时没有像云南那样,放上大把辣椒。“是不是饭菜不合你口味?”唐豪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关上房门,在爆竹声停歇的间隙,仍能听到唐豪说着祝酒词:“我们五湖四海在一起,就像兄弟团圆过个年。”

  (文中唐豪、杨翠芬、杨梦莹为化名)

  【同题问答】

  Q:疫情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杨翠芬:生活上没有大的改变和影响。疫情管理最严的时候,有三四天出不了门买不了菜,后来找村委会办通行证,又买到了。

  Q:2021年有什么愿望和规划?

  杨翠芬:小孩学习有进步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图文/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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