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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现象”和“2020年美国大选”展现出美国社会严重的撕裂,曾经响亮的“美国梦”变得暗淡。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在《下沉年代》这本非虚构著作中,作者考察了四位美国“60后”的人生轨迹,发现“罗斯福共和国”的解体,是美国中产阶级生活大厦崩塌的原因。
“美国梦”缘何失落?
也许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也许就在不久以前,大部分美国人曾经感觉,他们彼此的命运紧密缠绕在一起。1940年,民谣歌手伍迪·格思里谱写了《这是你的土地》,这首歌后来被誉为美国的“第二国歌”。歌中这样唱道:“从加利福尼亚到纽约岛,从(西海岸的)红杉林到(大西洋的)湾流,这片土地属于你也属于我。”
在那个曾经被叫做“美国梦”的理想图景中,美国的繁荣似乎永无止境,所有的机会都向每个人敞开,国家的强盛与发展应该同时惠及不同阶层的国民。这梦想属于二战后的“黄金一代”:欧洲满目疮痍,更证明了“美国道路”的优越。每个勤恳奋斗的美国人,都有机会手摘星辰。
“美国梦”不是一个人造就的,它背后离不开一系列制度设计的支持,更是长年政治博弈的结果。在《下沉年代》这本书中,《纽约客》专职作家乔治·帕克列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这其中既有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联邦住房管理局等政府机构,负责分配和调节利益;也有通用汽车公司这样的企业巨头,提供稳定而海量的工作机会。有工会、城市“老板”、地方党派编织而成的利益集团,也有扶轮社、妇女选民联盟这样的公民组织。在国内,大学、媒体和司法体系维系着主流价值观念;在海外,有着马歇尔计划、北约和强大的美军的支持,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似乎牢不可破。
这些不同层面的力量共同构筑了战后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秩序的基石。这一秩序起源于20世纪初的进步主义改革,在30年代罗斯福新政时期逐渐成型,最终造就了战后美国的繁荣。这个从1933到1969年主导美国政治的体系,帕克称之为“罗斯福共和国”,它谕示着美国人的利益是内在一致的:每个普通美国人创造的财富,都有可能让大陆另一端素不相识的同胞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如果“罗斯福共和国”不再辉煌,美国会怎么样?当普通美国人的命运不再彼此缠绕,会发生什么?《下沉年代》讲述的,正是“罗斯福共和国”维系三十余年后,旧体系逐渐走向解体,美国中产阶级生活大厦崩塌的故事。
四位“60后”串联起美国“下沉”的历史
作为一名非虚构作家,乔治·帕克选择用四位美国“60后”的真实故事来串联这段历史:迪恩·普莱斯,生于美国南方农村的福音派白人男孩,想要逃出一眼看得到头的小镇生活,去创造自己的事业;杰夫·康诺顿,亚拉巴马州小康家庭出身的“做题家”,因为崇拜当时还是参议员的乔·拜登,宁可放弃艰苦得来的华尔街高薪工作,去华盛顿做基层幕僚;塔米·托马斯,俄亥俄州的黑人姑娘,在青春期亲眼见证了五大湖区的重工业疾速衰落,昔日的“民主军火库”变成无人问津的“锈带”;彼得·蒂尔,信奉自由意志主义的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在初创时期的硅谷投中了第一桶金,早早地实现了财务自由。
这四位出身迥异、命运径庭的主角,是乔治·帕克在美国“下沉”的故事中打下的四枚“钉子”。他们中有两位是世俗意义上的“社会精英”,另两位则是普通人,帕克似乎有意通过两组人物的境遇对比,凸显美国社会离心离德的现实。全书采用螺旋递进的结构,随着每一章的推进,叙述者冷峻的笔触如同北极圈南下的寒潮,总是不期而至,带来时代的风声:80年代的里根新自由主义,克林顿时代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金融业去监管,硅谷崛起,“9·11”事件,2008年金融危机,茶党与民粹政治。帕克有意模仿约翰·多斯·帕索斯“美国三部曲”的体裁,在每段主角的故事之间穿插影响时代的“大人物”的传记,章节之间则以各个年度的报纸、杂志、书籍、歌曲等文字拼贴,连缀成一幅生动的美国历史长卷。
时代的浪潮在每位主角的生活中打下深刻的烙印:90年代,当年轻的迪恩离开北卡罗来纳小镇,走上他信奉的创业成功学之路时,杰夫也第一次踏入了他少年时梦想的白宫西翼——像很多白宫新人一样,他十分乐意给所有想要参观白宫的熟人当导游,他在那里待了十六个月,一共带人参观了三百五十多回。与此同时,在俄亥俄州扬斯敦市,塔米却没能分享她同辈人的好运气:几代人赖以为生的大型钢铁厂一夜之间关闭,失业潮瓦解了城市的秩序,塔米跟全美52%的黑人女性一样,当上了未婚妈妈。
当时针转入21世纪,社会下沉的趋势继续蔓延:迪恩经营的小型加油站和便利店被连锁巨头挤压得喘不过气,他试图转型投资“生物石油”,也终告破产,生意伙伴的毒瘾和两段婚姻的破裂更让他倍感无力;塔米在新工厂找到了稳定工作,却再次被一次性买断失业,衰弱的工会再也没有能力帮助工人脱困。乔治·帕克没有使用过多社会科学的术语,但他讲述的故事却指向明晰的社会分析——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发展与分配不平等的扩大,随着“去工业化”与实体经济的衰落,随着社会组织和共同价值的式微,原本支撑“罗斯福共和国”的柱石正在坍塌,美国的底层社会正在逐步走向支离破碎。
那么,当底层民众在困境中挣扎时,美国的精英们在做什么?他们在逃避。杰夫在华盛顿的“旋转门”中几进几出,不断切换于幕僚、说客、筹款人的角色之间。他掌握的政治资本越多,对政治生活的虚无感也与日俱增。他逐渐发现,当年吸引他走上政治之路的乔·拜登并不是什么“天选之人”,而美国政治早已是建制派的内部游戏。2010年,他参与了国会的听证会,审查2008年金融危机中投资银行的欺诈行为,然而,华尔街最终并没有一人被追责。
随后,在一次“自爆”式的公开质询行动后,杰夫永远地离开了华盛顿。在硅谷,彼得依靠贝宝(PayPal)挖到第一桶金,随后又投资了领英和Facebook。他很快成为大众文化想象中那种典型的“互联网巨头”——穿着T恤和牛仔裤,却有着“比上帝更多的钱”。像大多数互联网巨头一样,他也热爱输出价值:他写书,给支持的政客捐款,为保守组织开展活动。他仍然信奉自由意志主义,相信只有自由意志主义能赢得“政治与技术之间的致命竞赛”,“让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上安全地存在”。然而,与政治和公共生活相比,互联网大鳄们更关心的是技术如何可以“不经任何人的许可就改变世界”。因此,他们宁可将手上成亿的基金投向那些最为激进的项目——人工智能、太空探索、人体冷冻、意识上传,却回避了那些辗转求生的普通美国人真正需要的东西——食品和能源。用彼得自己的话说:“整个互联网都有一种逃避主义者的意味。”
维系共同繁荣的机制在坍塌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与中译本标题的“下沉”相比,英文版书名的“解体”(unwinding)更能体现本书的主旨:美国人的生活曾经被重重“线圈”捆绑在一起,这些“线圈”包括了共享的价值观和一致的利益。如今,战后“黄金一代”的共同价值观已摇摇欲坠,那些曾经维系着社会共同繁荣的机制也在无声坍塌——传统的家庭结构正在分崩离析,皮尤中心2018年的调查显示,美国四分之一的父母是“未婚父母”,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是选择以婚姻之外的形式抚养孩子的贫穷年轻人。
劳动者的互助组织在消失,1945年,每三个美国劳动者中就有一个是工会会员,1983年这个比例降低到五分之一,2018年是十分之一。教会在分裂,社区在离散,邻里关系变得疏离冷漠。看起来,“个人主义”似乎在美国大获全胜,美国人从未如此自由,也从未如此孤立。当时代的冲击抵达这个高度原子化的社会,普通人不断下坠,却找不到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与此同时,国家的领导者和精英阶层放弃了自己的责任,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任由同胞在时代激流中载浮载沉。
乔治·帕克对当代美国社会的灰暗观察并非孤例。近年来,打破精英主导的美利坚例外论观念、从底层视角重新审视美国,已经成为美国非虚构写作中一大流行题裁,仅中文世界移译的新作就有《乡下人的悲歌》《故土的陌生人》《扫地出门》等多本。这批作者试图将茶党分子、极右翼、特朗普支持者等争议人群置于舞台中心,以叙事替代批判,将政治分歧转化为对美国社会的反思。
而在《下沉年代》全书的结尾,帕克仍然试图为美国社会留下一线希望:迪恩和塔米这两位饱受生活打击的底层小人物,仍然在积极自救,他们不再期盼精英的拯救,而是团结社区来抱团互助。帕克回观美国历史,看到“每一次衰退都会迎来革新,每一次内爆都会释放出能量,每一次解体都会带来新的凝聚”。
然而,这种乐观是否毫无来由?《下沉年代》写的是美国人共同命运解体的故事,却完全没有触及故事的另一层面——随着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普通美国人的命运与世界其他角落的人更加紧密地连结起来。美国沃尔玛里的廉价商品,对其他国家的普通劳动者意味着什么?在猎奇与共情之余,这也许是更值得读者思考的故事。
□焦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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